孫子兵法之五:詭詐
????作者:胡泳 ????中國兵法,靠的是“兵不厭詐”。“兵不厭詐”,就是無法之法。李零教授說這句話最好的解釋不是“用兵最講用詐,詭詐越多越好”,而是“沒有規則,就是唯一的規則”。 ????“兵者,詭道也。”這是《孫子》中很關鍵的一句話。《軍爭》篇曰:“兵以詐立。”《孫臏兵法·威王問》曰:“詐者,所以困敵也。”曹操注曰:“兵無常形,以詭詐為道。”即用兵打仗,應以機變為原則。 ????有人說,兵不厭詐是典型的中國智慧。其實不然,西方戰略學的鼻祖克勞塞維茨也承認,戰略本來就與詭詐有關。“初看起來,戰略這個名稱來源于詭詐這個詞似乎不是沒有道理的。盡管從古希臘時代以來,戰爭在許多方面發生了真正的和表面的變化,但戰略這個名稱似乎依然表示它本來具有的詭詐的實質”(《戰爭論》第三篇第十章)。 ????詭道提倡用兵方式的變化莫測,這里面有個倫理道德的問題。“詭”與“仁”是一對對立的哲學范疇。荀子對詭詐明確表示了不同看法,他說:“仁人之兵,不可詐也。”明太祖朱元璋與侍臣論《孫子兵法》時亦云:“虛實變詐之所以取勝者,特一時詭遇之術,非王者之師也,然其術終亦窮爾。蓋用仁者無敵,恃術者必亡。” ????說到“仁”戰,我們就會想起宋襄公。宋、楚在泓水邊上打仗,楚軍眾而宋軍寡,司馬子魚勸他,何不趁楚軍半渡,發動突然襲擊?宋襄公不肯,理由是,“君子不重傷(不傷害傷兵),不禽二毛(不捕年老者)。古之為軍者,不以阻礙也(不憑險阻礙敵軍)。寡人雖亡國之余,不鼓不成列(不攻擊還沒擺好陣勢的敵軍)”(《左傳》僖公二十二年)。 ????李零說,“宋襄公和司馬子魚的爭論,是時代性的爭論。”這個爭論,涉及要不要徹底拋棄貴族式戰法,即毛澤東所鄙視的“蠢豬式的仁義道德”。《荀子·議兵》篇記載了荀子和臨武君在趙孝成王面前的辯論,荀子推崇的依次是三代的王者之兵、春秋的霸者之兵,最反感戰國的“盜兵”,即臨武君推崇的“攻奪變詐之兵”。在書中,荀子大獲全勝,趙孝成王和臨武君都俯首稱善,心悅誠服地受教于荀子。現實中卻是,中國的兵法建立在貴族傳統崩潰的基礎上,用李零的話來說,“道德和兵法,正好相反,道德最差,兵法最好。” ????荀子身處戰國時代的晚期,弱小的國家飽受屠戮,所剩無幾,最后只剩下七雄爭霸。戰爭已經成為時代的重心,荀子不得不正面面對戰爭,提出解決之道來說服國君。但他把世俗所謂的善于用兵者,像齊國的田單、楚國的莊途、秦國的商鞅、燕國的繆蟣等人都譏為“盜兵”,殊不知他們代表的潮流正是后世兵法的正宗。 ????奉行已過時的商周時代古老的“仁義之兵”戰爭觀念的宋襄公,其結局并不美妙,“宋人大敗,公傷股。三日而死。”生活在騎士道德理想中的襄公不知道,他的時代已經禮崩樂壞,牌局中的所有人都在出老千,只有他一個人還按照規則出牌。有人說宋襄公是“最后的貴族”,其實,要到流氓劉邦在垓下打敗貴族項羽,中國的貴族傳統才算劃上了句號。項羽想學“萬人敵”,但他不明白,學兵法的真諦就是要打破貴族傳統:什么招兒都能使,什么道德都不在話下。 ????不論怎樣,把詭道與兵法相等同,還是讓人別扭。歷代都有曲為孫子說者。如黃震論孫子:“所異于先王之訓者,惟‘詭道’一語,特自指其用兵變化而言,非俗情所事奸詐之比。且古人詭即言詭,皆其真情,非后世實詐而反謬言誠者比也。若孫子之書,豈特兵家之祖,亦庶幾乎立言之君子矣 ”(《黃氏日鈔·讀諸子·孫子》)。鈕先鐘先生認為,“‘詭道’并非專用名詞,也不是一個固定觀念,其真正的意義只是表示要想造勢則必須靈活運用各種方法,而并非一種特定的‘詭道’之存在”(《孫子三論·從古兵法到新戰略》)。 ????以上說法都各有其道理,但說話者沒有看到,從“仁義”到“詭道”,意味一場軍事革命的展開。班固早就看出了這一點:“下及湯武受命,以師克亂而濟百姓,動之以仁義,行之以禮讓,《司馬法》是其遺事也。自春秋戰國,出奇設伏,變詐之兵并作”(《漢書·藝文志·兵書略序》)。班固這里提到的《司馬法》主張:“古者以仁為本,以義治之之為正,正不獲意則權。”就是說,古時以仁為根本,以義去治理才是正道,正道行不通才去用權變。其中的《仁本》篇,講“成列而鼓,是以明其信也”,“見其老幼,奉歸勿傷;雖遇壯者,不校勿敵;敵若傷之,醫藥歸之”,這不都是宋襄公遵循的理念嗎!襄公到死也沒弄懂,不合規矩,現在反而是規矩。 ????吳九龍在《略說先秦戰爭觀念的演進》一文中說得好:“社會政治經濟發生劇烈變化,戰爭的理論和指揮藝術必然會有相應的變化。‘詭道’則應是孫武總結戰爭的經驗教訓,適應戰爭的需要,突破舊的‘仁人之兵’的戰爭觀念、道德觀念的一個飛躍。” 相關稿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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