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富全球科技論壇于11月29日-30日在中國廣州召開。紅杉資本全球執行合伙人沈南鵬與《財富》全球科技論壇聯席主席錢科雷（Clay Chandler）進行了首場一對一對話，探討全球科技演變和中國消費互聯網以及人工智能面臨跨躍式發展的歷史機遇。

此外，他還在對話之前回答了《財富》（中文版）的問題。

以下是現場交流以及采訪實錄：

錢科雷：你出生在浙江省這個中國創業者的搖籃，跟小說家金庸先生是老鄉。你人生有三次非常重要的轉變：求學時期，你在上海交通大學、哥倫比亞大學學習了應用數學，但你做了一個非常具有標志性意義的決定，將專業重新定向，轉學去了耶魯大學管理學院，畢業之后成為了一個投行家。之后你從投行辭職，成為一名創業者，先后創辦了著名的攜程旅行網和如家酒店集團。取得成功之后你決定再次變向，成為一名風險投資家，作為紅杉資本全球執行合伙人，你同樣非常成功。今年，你主要做了哪些工作？

沈南鵬：我們非常幸運，在過去的13年里，抓住了中國新經濟、互聯網特別是消費互聯網快速發展的機會和趨勢，而且這個趨勢還將繼續下去。

在消費互聯網領域，中國是略領先于美國的。而且最近幾年，也有越來越多的資本在不斷地流入中國，尋找這個領域里的好公司。

中國的消費互聯網公司越來越成熟，他們所提供的產品要比美國的同類公司產品更加豐富、更加多樣，像拼多多。其實，以前就有很多人討論過社交電商，但是沒有人真正做過，更沒有像拼多多做得這么好。在美國，至少我們現在還沒有看到像拼多多這樣的大型社交電商公司。

中國的消費市場在很多領域將線上和線下實現了更好的結合，不斷地進行互補組合，發生了很多新的變化。比如開始的時候是用支付寶、微信支付在線上付費。慢慢地，消費者到實體店也用手機支付。從線下獲客到線上下單，再從線上獲客到線下下單，結合得非常好。從這個角度來說，中國走在了前面。如果說以前，中國的線下發展得不如美國那么好，但現在中國可以跨越式前進，引領全球新零售模式的發展。

錢科雷：今年對紅杉中國來說是豐收之年，已經有14家公司上市。此外紅杉還募資了80億美元的全球化基金，是紅杉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募資。一方面在收獲，另一方面也做好準備進入下一個階段。但我們同時也看到，很多企業上市之后遭遇了股價下跌，你怎么看這個問題？

沈南鵬：短期內股票的浮動并不是我們關注的。從長遠來看，IPO并不是一家企業最重要的時間節點。

我們12年前投資了大眾點評網，8年前投資了美團，后來兩者合并成為了一個了不起的公司，并成功上市。在過去的13年來，我們一直持有和加注。

上市是美團點評發展過程中的一個里程碑式的事件，他們可以獲得更多資金支持，我們會長期持有他們的股份。坦率地講，美團點評正處在中國外賣市場繼續擴大滲透的早期階段，市場空間仍然巨大。我們看好其增長前景，也對此持有最長久的耐心。

我們有一個很好的優勢，就是我們的LP（有限合伙人）完全接受我們用更長遠的目光看待公司的發展，而不是追逐短期變現。

錢科雷：你對中國的高科技領域非常樂觀，美國的市場現在沒有中國發展那么快，作為全球執行合伙人，你對美國的科技領域，持有與中國一樣樂觀的態度嗎？

沈南鵬：放眼全球科技領域，哪個國家、哪些地區在我們的投資視野之中，是在十年前甚至更久以前就做的決定。

美國是一個持續重要的市場，中國正在繼續追趕和超越。此外，印度、東南亞也是非常重要的新興市場，這些區域所具備的一些共同因素，會讓它們成為未來有潛力的市場：首先，有龐大的人口規模，消費水平在不斷提升；第二，互聯網的滲透率非常高，智能手機的使用非常廣泛；第三，有非常了不起的企業家以及高素質的工程師隊伍。

我們在歐洲和拉丁美洲都有一些投資，但是只在中、美、印度（包括東南亞）這三個國家和區域設有專門的本地化基金，盡管有的市場比如印度現在還處在早期發展階段，但是未來一定會非常了不起。我們必須做好準備迎接全球科技5年、10年乃至15年之后的發展。

錢科雷：從歷史經驗來看我們應該怎么看待中國這片在轉型階段的市場？你們下一步的80億美元投在哪些領域呢？

沈南鵬：今天中國企業間的競爭，尤其是在信息技術領域，要比10年、15年前激烈得多，甚至比美國還要激烈。好的商業模式里面會有很多競爭者。而且像騰訊、阿里巴巴、百度等大公司，它們已經進入了很多領域，而且不斷擴大業務范圍。

年輕的公司發展難度變得更大——因為中國互聯網現在已經發展了超過15年，雖然談不上已經成長為一個成熟的產業，但是已經變得極具競爭力。然而每年或者每幾年，我們就能看到新的商業模式出現，某種程度上它們可以顛覆已有的一些企業，爭取市場份額。

企業家們依然有機會用獨特的技術應用創造更多差異化的產品，特別是和大公司有所不同。比如今日頭條、拼多多都是按照這樣的方式前進，開發了獨特的、用戶過去沒有使用過的產品。

與此同時，無論是在美國、歐洲還是中國，每一家互聯網公司都必須要承擔相應的社會責任。隱私權、安全性是其中的兩大問題。移動互聯網公司都會碰到這個問題，必須小心對待。我們在安全軟件方面就在不斷加大投資，這些公司幫助移動互聯網公司提升網絡安全可靠性。

錢科雷：我們看到現在對于企業監督、監管的力度在加大，比如金融支付、內容產出、移動出行等等，你怎么看？

沈南鵬：如果是在線垂直領域，創業者必須了解和適應那個相應領域的監管。不管對線上還是線下的公司，都有一些監管規則、條例的要求，企業必須符合監管要求，這在每個國家都是如此。隨著時間的推移，監管細則會越來越清晰，CEO必須要花時間確保他們按照規則來發展業務，這對于無論是線上還是線下的企業來說都是一樣的。

錢科雷：在美國和中國貿易摩擦方面，技術領域也卷在其中。這些會不會影響中國技術公司的發展？

沈南鵬：對于中國的技術公司來說，現在實際上有兩大力量在推動它們的發展。

第一，中國很多技術公司受益于消費經濟的崛起，消費經濟在GDP中的百分比每年都在上升。這方面并沒有發生變化，中國仍然是在早期和中期的城鎮化進程里，消費者不斷變得成熟。雖然在這一過程中可能會碰到外部環境的一些不確定性，但是趨勢很清楚，中國領先企業將持續從消費經濟中獲益。

第二，很多公司會從競爭中奪取市場份額，因為它們提供了各種各樣的新穎產品，或賦能已有的行業，或者顛覆一些過時的產業。無論市場的增長率是多少，它們都可以持續從中獲益，都有機會從一家小公司成長為大公司。

以美國為例，硅谷幾乎每年都會誕生非常棒的公司，但同時，美國的GDP長期以來只是保持了平均1%-2%的增長率，這并沒有阻止那些了不起的技術公司創造具有突破性的產品，不斷擴大市場份額。

錢科雷： 人工智能是了不起的賦能技術，有很多人認為中國將來不僅僅是和美國并駕齊驅，恐怕將在未來5-10年會超越美國，成為這方面領先的國家。你同意這種看法嗎？這和你長期的投資主題是什么關系呢？

沈南鵬： 看AI市場，實際上有兩個組成要素。一是技術前沿，在這方面，美國略為領先，但與很多領域一樣，中國有優秀的本地人才儲備。在語音識別、圖像識別等領域，中國做得很不錯。在自動駕駛方面，美國可能領先幾年，但中國正在奮力追趕。二是應用層，在應用層會需要很多數據，中國智能手機非常普及，產生大量數據。技術公司如果能很好地應用這些數據，可以不斷完善AI技術水平。因此中國會是一個比較理想的市場，可以很好地實現技術的應用落地。

很多公司都在用技術給企業賦能，AI產品賣給金融服務公司、醫院等等。同時有些我們日常使用的消費服務和產品其實背后都有人工智能技術，比如今日頭條可以算一家人工智能公司，你可以說它是個短視頻公司或新聞聚合公司，但背后最重要的差異在于它們提供一個極富個性化的服務，通過算法、機器學習，結合用戶的瀏覽行為和內容偏好，提供更好的用戶體驗。

很多中國的電商也是如此。不知你最近是否在網上買過東西，如果你對比美國的電商和中國的電商，就會發現中國的電商如今可以提供更好的用戶體驗。他們了解你的購物歷史和喜好，可以提供定制化信息。中國有句話叫“千人千面”，它們為每個用戶提供定制化的產品和信息。

錢科雷：越來越多的科創公司誕生在粵港澳大灣區，在你看來，大灣區會帶來什么機會呢？

沈南鵬：作為香港特區政府關于創新和技術方面的顧問，我自身也是有幸更多了解和見證了粵港澳大灣區的發展。在過去的幾年當中，我們看到香港特區政府和廣東省政府都做了很多努力，正在產生很好的協同效應，使得大灣區9個城市組成的城市群協同發展。比如香港就有很好的科研基礎，有幾所全世界優秀大學尤其在生命科學、機器人、AI等方面都頗有建樹。而在深圳、廣州這樣的城市，則是制造業和供應鏈的中心。

任何一個新興公司，如果它們想把技術商業化，變成真正的應用和產品，我覺得大灣區是一個很好的“發射臺”。企業可以把總部設在香港，而供應鏈則可以在整個內地城市建立起來。我相信大灣區是充滿商機的，再過幾年，粵港澳大灣區可以比肩美國的灣區。

關于人工智能，沈南鵬這樣回答《財富》中文版

《財富》（中文版）：我們看到人工智能已經成為可能未來10年甚至更久的競爭賽道，在這條賽道里，您認為技術和應用商業化那個更重要？為什么？

沈南鵬: 人工智能是新的生產力，技術是核心和基礎，所有的東西都可以數據化、可以運算和連接，會給我們的生活工作帶來更多的智慧解決方案，作為基礎層面的開發，圖像、語音識別已日趨成熟，語義解讀也出現一些突破。

商業化落地同樣重要，任何技術發展的目標是為人所用。人工智能技術不僅僅是算法，還有學習能力，有了商業化落地，才能夠真正探索市場前沿的需求，真正學習到如何更好的服務人類。而這樣反過來會促進人工智能技術的進一步迭代和升級。成熟的人工智能手段和技術，能夠帶來消費、工業、醫療等各個行業的效率升級，這是中國經濟的高質量發展的重要一部分。

《財富》（中文版）：我記得去年在財富全球論壇上采訪您，您提出的觀點是：“人工智能不可能短期內取代人類的智慧”，現在您是否依舊持有這樣的判斷？或者說，您認為短期內人工智能能夠給人類帶來的具體變化有哪些？

沈南鵬: 我們認為，人工智能和人腦智能將相輔相成，實現共生。我們只有主動擁抱變化，才能夠既抓住人工智能的紅利，又做到未雨綢繆，應對人工智能帶來的難題和挑戰。

人工智能能夠逐漸超越人類，替代人類完成絕大多數重復性、機械性、數據性、流程性的繁瑣工作，看起來會讓一批人“失業”，但這同時也讓人們從低技術的工作中釋放出來，去從事更多有創新能力、人文關懷、藝術創造等方面的工作，這部分工作是人工智能無法替代的。伴隨著這一趨勢，相應人力資源的培訓與升級也提到了重要的日程表上。

《財富》（中文版）：我們的觀察是，現在所有創業公司都在談人工智能，這是否有泡沫的成分？您如何判斷一家創業公司是真正的人工智能公司？判斷標準有哪些？

沈南鵬：從投資的角度來看，當一個“概念”變得太熱的時候，是不排除市場追捧出現泡沫的。這一波人工智能之所以會大熱，是因為移動互聯網為人工智能帶來了大量的數據基礎，產生了很多實際場景下的應用，所以大家都興奮了，但是市場有優勝劣汰的天然機制，市場的泡沫最終也會褪去。過去幾年，紅杉資本在人工智能領域基礎層、技術層、應用層進行較早的探索和布局，系統投資了30多家企業，像第四范式、Pony.ai、地平線、今日頭條、依圖科技等，都是行業領軍企業。

今日頭條是國內最大的個性化信息推薦引擎之一，全球激活用戶已經突破 7 億；推想科技的 AI 產品可以將醫生平均 15 到30 分鐘的 CT 影像肺癌篩查時間縮短至幾秒鐘；還有出行領域里的滴滴出行、Pony.ai、PlusAI等，利用大數據和 AI 技術分別著力于智能交通/移動出行領域變革的多個環節。人工智能是長跑，是長期投入、長遠規劃的事情，要看企業是否在人工智能技術層面和客戶應用層面，有一些突破性的進展，而不僅僅還是存在于概念階段。(財富中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