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也許,被人期待著
對于地球上99.99%的人來說,日本小村落上小阿仁都是一個可以忽略不計的地方。這個村子是日本秋田縣內市町村中人口最少、最為高齡化的一個村。除此之外,這里還有一家創刊于1966年的《上小阿仁新聞》報社,它或許是我們這個星球上最后一家還在堅持活字印刷的報社。
在網絡科技所向披靡的今天,以報紙為首的傳統媒體尚且岌岌可危,更難以想象居然還有人在用活字印刷的方式在堅持出一份周報。報社在最繁榮的時候,曾有6名員工、發行量達1500份,現在訂閱量不過400份。80歲的老人加藤隆男是現在報社唯一的記者、撰稿人、排版工和印刷工。從報社成立到現在,他一直在這里。他說,“活版印刷就快走到盡頭了,就算真結束了,我一個人也要繼續印下去。”
當被人問道,這樣做到底有什么意義呢?
老人是這樣回答的:“因為也許,被人期待著。”
這張報紙僅有一頁,A3紙大小,加藤隆男一個人負責所有——從新聞的策劃到報紙最后的印刷。寫成原稿后,他用尺排版,然后根據在舊報紙上畫好的排版樣式挑出活字字模,并將它們按順序放入木盒中,僅這項工作就需耗時三天。每一個活字只有3毫米大,要將A3大小的報紙正反面排滿共需13000個字模。印刷完成后,加藤隆男還要把版面上的活字再一個一個拆下來放回原處,為下一期報紙出版做準備。
“我每周就這樣把13000個字一個個放入,又一個個拿出,周而復始了半個世紀。”
以這種活化石般的活版印刷方式,報紙以每周一期的節奏發行著,50年來從未中斷過。在我看來,這行為本身已然構成一件仍在繼續進行中的藝術事件。
如今這被人不屑一顧的老古董,曾幾何時可一直都是先進生產力的代表,其作用絲毫不亞于互聯網之于今日生活之種種。從無到有,從泥到木到金屬,幾經迭代,成就輝煌。如同植株,在向上生長的時期它也是生機勃勃的。元代農學家王禎創造木活字時發明了一個玩意兒叫做轉輪排字架。這是用木材做成兩個直徑約七尺的大輪盤,一個叫韻輪,一個叫雜字輪,輪盤里有一個個的格子。不常用的木活字,按韻分類,擺在韻輪的格子里;常用的字,擺在雜字輪的格子里。排版的時候,一個人按原稿念,一個人坐在兩個輪架中間,轉動韻輪或雜字輪揀字。書聲瑯瑯,字輪飛轉,手舞足蹈,不亦樂乎。
如同上小阿仁一般,在某些鮮為人知的地方,活字印刷仍然以一種匪夷所思的姿態繼續存在著。今天,在溫州瑞安,你仍然依稀可以看到當年的場景。瑞安東源的全套木活字印刷技藝完全可以還原王禎《農書》中的記載。依靠一套口訣,口耳相傳,傳承古法,延續至今有800年的歷史,據說是中國已知唯一保留下來且仍在使用的木活字印刷技藝。“君王立殿堂,朝輔盡純良。庶民如律禮,平大凈封張……”這150字的檢字口訣代代相傳,是檢字人在3000多個木字粒前的尋寶密鑰。盡管木活字印刷步驟看起來簡單,但刻字有刀法,檢字有口訣,排版有格式,步步有規矩,處處有范式。
東源木活字印刷之所以能傳承下來,有賴于浙南民間的傳統譜牒文化。對于有些老人家來說,只有這樣印刷出來的族譜才具有不可替代的儀式感。活字印刷術在東源王氏家族已薪火相傳24代。雖然瑞安目前有近百人專門從事活字印刷,但掌握書法、雕版、口訣等木刻活字印刷全套程序的傳承人僅11位。2010年起這項古老技術就被列入“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萬物生長靜默如謎。或許有多少在生發,就有多少在遠去。
目送一下遠去的背影所費無幾。“中國木活字印刷文化村展示館”對外開放,博物館門票10元。就這份獨特的文化體驗而言,真是無敵性價比。
記下上面這些,是因為前兩天翻檢東西時偶然看到一個藍色的迷你鏡,這才想起它是一個印刷用的放大鏡,用來觀察印刷品網點分布、疏密、形狀等。送我放大鏡的老師彼時擔任《新聞周刊》(News Week)的SVP,印務出身。記得有一堂課是他帶我們去印刷廠參觀,一進車間就感覺到他的精氣神和平時判若兩人。冰冷的機器對他來說似乎是溫潤的把件,轟鳴的噪音對他來說似乎是美妙的樂章。當時不太明白,現在想想所幸《新聞周刊》紙質版停刊前他就退休了。
上小阿仁的報紙也好,瑞安東源的族譜也好,或許不過是一個人的堅持,才叫人在這幽幽寂夜中看到微茫星火,而這一個人的堅持,或許不過只是因為他仍然相信:“因為也許,被人期待著”。(財富中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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