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這一兩年,包括現在,其實是‘VC時刻’,或者說VC投資的黃金窗口期。”
在一波從業者感慨“VC時代已經結束”的當下,劉二海卻斬釘截鐵地說道。在他看來,如果一個賽道成為幾乎所有人的共識,比如新能源乘用車賽道,就跟VC沒什么關系了,而是PE們施展身手的時候,所以他總是強調“非共識”。“現在的投資方向非常分散,就是VC干活的時候了。在紛繁復雜的主題中選擇方向,這是VC展現價值的時代。”
6月13日,劉二海在愉悅資本北京辦公室接受《財富》(中文版)的獨家專訪時,詳述了他對宏觀形勢的判斷及愉悅資本的投資邏輯,并首次復盤投資瑞幸咖啡背后的商業思考。
近三年前的2020年6月29日,瑞幸咖啡正式退市。從年初被做空機構狙擊開始到自曝財務數據造假再到退市,瑞幸的投資者們來到至暗時刻。而在此次采訪進行的一周前,瑞幸咖啡于6月5日宣布第一萬家門店正式落地廈門中山路,這標志著瑞幸成為中國首家門店數量破萬的連鎖咖啡品牌。業績方面,2021年三季度,瑞幸首次季度盈利;2022年全年扭虧為盈后,今年一季度收入同比增長85%至44.4億元,已達到星巴克中國同期的83%,美國會計準則下(GAAP)營業利潤則為6.78億元,營業利潤率為8.7%。
從財務暴雷的生死邊緣到全面盈利、再到出海新加坡以及萬家門店落地,“新瑞幸”用三年的時間走過了很多企業可能要花30年才走完的路。對于瑞幸的“歷劫”重生,劉二海總結道,一是要對企業的商業本質認識清楚,二是如果企業出事了,要按照規則處理,特別是注重董事會在治理結構中的作用。“我的感觸是,確實董事會還是極其重要的,董事會的運轉如果不發揮作用,這公司就再見了,而董事會如果能發揮作用,公司就會朝良性的方向發展。”
一位曾因重倉中概股而名聲大噪、但在市場下行期也倍感壓力的知名投資人,讓劉二海也獲得了共鳴。“經歷市場的大起大落,他在回答媒體提問時表達了一個意思:每個人都有倒霉的時候。其實沒有哪家企業會永遠一帆風順,但倒霉的時候也不要以為自己就會永遠這樣。”
盡管與瑞幸的故事永遠是最吸引眼球的,但從事風險投資近20年的劉二海,支持和見證了諸多創業企業從小到大的發展過程,更經歷了中國企業從“啟蒙時代”到“網絡時代”再到“新基礎設施時代”的演變。在他看來,新基礎設施包括移動互聯網、移動支付、AIoT/云、智能制造、物流等核心要素,這些都重構著中國經濟,其中對客戶端、產品/服務端的“雙邊重構”是具體且重要的重構方式,也是繼平臺經濟后的下一個重要新機遇。
顯然,無論是瑞幸咖啡,還是蔚來汽車、能鏈、途虎養車等,都是他對“雙邊重構”邏輯的投資實踐,而因為有了新基礎設施,在商業歷史上第一次出現企業自己擁有大批量的用戶,這也折射出新基礎設施重構經濟對商業發展產生的重大影響。
金融歷史學家、兩屆普利策獎得主塞巴斯蒂安·馬拉比在去年出版的《風險投資史》一書中曾這樣寫道:“中國在風險投資史上扮演著一個特殊的角色。中國已經證明了風險投資能夠在其傳統總部硅谷之外蓬勃發展,這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中國以這種方式向全世界表明,世界各地的人都能夠打造變革性的技術公司。這不僅令人興奮,而且具有革命性的意義。”
劉二海在采訪的最后表達了類似的看法。而他沒有提及的是,那位重倉中概股的投資人在接受采訪的最后還說了一句話:“……但是我認為如果你能熬過至暗時刻,而且你的客戶也能承受的話,嘗試找到極致的贏家仍是最好的投資方式。”對同樣走過至暗時刻的劉二海而言,關于“VC時刻”的表述無疑也展現了類似的心跡。
以下為《財富》(中文版)和劉二海的對話,部分內容略有刪減:
“電動車行業沒有太大挑戰,大舉出海的時代來臨”
《財富》(中文版):關于風險投資,您多次提到“非共識”,為什么如此強調這一點?
劉二海:投資要賺錢,主要靠兩條,一條是非共識,另一條是信息不對稱。也就是認知差和信息差。創業也是這樣,沒有這兩條,創業也是不行的。
《財富》(中文版):除了“非共識”,您還經常說“根據地”,汽車及出行領域應該算是愉悅資本自成立以來一直以來深耕的投資根據地,過去這幾年也恰好是新能源汽車行業在中國發展的飛躍期。目前來看,中國的新能源汽車行業已逐步進入成熟期,2023年可能是行業大洗牌的一年,在您看來這個行業當前面臨的最大挑戰是什么?
劉二海:其實新能源汽車也是一個從“非共識”到逐漸有共識的領域。都不用說太早,2019年的時候都沒有人認為新能源一定行。或者說對電動車的發展,并非大家一直都看好,實際上是從2015年左右到現在,隨著電池的每千瓦時成本下降,同時續航里程增加,里程焦慮逐漸減弱,還有人開始做混動(車型),這個行業的發展才逐漸成為大部分人的共識。
新能源汽車在中國的發展,具有極其重要的里程碑意義。因為它的發展模式是非常成功的,而這個成功一方面來源于國家引導消費端,給消費者補貼,另一方面在于產業政策引導,企業家和投資人們利用技術的進步撬動了這個巨大的行業。今年一季度中國的汽車出口量甚至超過了日本,以前能想象嗎?不可能的。作為中國的第一大產業,主要靠企業家精神和民間投資以及政府的產業扶持政策,走到這個程度,從宏觀的角度,我們應該為此感到高興。
然后我們來看所謂張三李四王五之間的競爭。其實某一個產業在本國越內卷越競爭,在全球范圍內就越有優勢,這是競爭原理。不管是以前的手機、家電還是現在的汽車、電池,都是在中國很卷的領域,所以在國際上都很有競爭優勢。新能源汽車就到了這個階段,至于張三、李四還是王五排第一?其實無所謂,因為無論誰排第一,產業都是大發展。企業的命運只是涉及個別企業的策略是否正確,當然會有企業因為競爭激烈受到影響,但市場化本來就是這樣。在競爭中,企業只能靠效率和靠技術取勝。
關于競爭,還有一個維度是新能源汽車廠商與傳統汽車廠商之間的競爭。一定會有不少新玩家在未來的汽車版圖中占有非常主導的地位,但老玩家也不會說都被清理掉。同時,開始做新能源汽車的老玩家也不太可能橫掃新玩家,你能橫掃比亞迪和特斯拉嗎?或許你會問,那蔚來理想小鵬能堅持住嗎?但這充其量是個別企業的問題,整個新勢力們不會輸給老玩家,同時福特們也不會消失,所以它會是個犬牙交錯的一個行當。
過去我分析過很多這樣的行業,比如游戲行業,當年從手游開始興起一批玩家,老的手游玩家包括早年的盛大、騰訊、網易,然后出現樂元素、米哈游,這些玩家們也很厲害,但是并沒有把別人徹底清除掉。確實有老玩家可能慢慢受到一些影響,有新玩家成了大公司,但也不是徹底顛覆性的,或者說新玩家來了,老玩家徹底就沒戲了。汽車也是這樣,不太可能出現新玩家把老玩家徹底轟出去的情況,但有可能有的玩家會落后,從宏觀的角度是這樣的。
至于說這個行業最大的挑戰是什么?我覺得從行業上沒有太大的挑戰,競爭激烈很正常,不激烈怎么能發展?如果說這個行業有人不行了,這也很正常,這么多新能源汽車,怎么可能每家都出來?一定有人會消亡,但是整個行業毫無疑問已經取得了第一階段的領先身位。
當然行業可能很快面臨第二個階段,首先是別人也開始發力了,建工廠了,中國公司是不是還有優勢?另外國外也有一些政策法規的限制,比如中國汽車去美國市場應該會受到政策的巨大影響,但是去歐洲、中東、南美未必有這樣的限制。前段時間福特拉著寧德去建廠,表明解決方法之一是跟別人擁抱,或者說是跟本地利益相關者合作,這是我們講的“全球化3.0”的第一條。
其次是,中國公司在競爭中的一個優勢是數字基礎設施的資源。包括自動駕駛以及數字化的營銷等,中國公司都是領先的,而且成本也有競爭力。再加上中國的產業鏈優勢,汽車行業確實到了大舉進攻出海的時代。
至于行業內部的競爭,都很正常,一定會慢慢有人不行,不管是被合并還是被轉讓,都屬于行業內部的整合,行業本身是往上走的。這也充分證明市場化的力量。另外新能源汽車行業的發展還有一個特別重要的意義,就是帶動了電池技術的發展,電池技術是能源問題,而能源又跟碳中和相關,相當于新能源汽車的發展引領了碳中和的發展,足見其戰略價值之大。
《財富》(中文版):所以新能源汽車行業大發展的關鍵觸發點到底是什么?是特斯拉帶來的鯰魚效應嗎?
劉二海:肯定不是(這么簡單)。特斯拉是行業引領者,確實有一定作用,這應該承認,但是即便沒有特斯拉,中國公司也會激烈競爭。一個大國的產業崛起,必然是存在激烈競爭。中國市場可能有一些特色,比如說有人習慣模仿或者走捷徑,但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還是產業機會,如果是沒什么機會的產業,也就不會有競爭。
《財富》(中文版):那么在行業競爭白熱化的狀態下,如果說你們的被投企業遇到了一些挑戰或比較極端的情況,你們會怎么樣去幫他們應對?
劉二海:被投企業,比如像蔚來這種,已經足夠大了,用不著我們給它幫助,畢竟它已經上市這么多年,自己的體系已經非常完善,而且還有巨額資金,它會有自己完整的打法。我們從外面看企業的發展,其實它總會有高潮一點的時候,也有低潮一點的時候,沒什么特別的。
實際上,對于蔚來我們要從底層邏輯看,電池占整車30%左右的成本,是最大的重點,那么車企如果有專門的能源部分,首先在定價上有很大的靈活性。其次蔚來的換電站模式還有個好處是,可以在合適的時間先把電充滿,需要的時候進行換電,實際上相當于儲能。而且儲能在晚上可能只要3毛錢一度電,到了白天要1塊5,這會讓充電變得更便宜。同時,隨著電池技術的發展,換電站可以換新電池,而且這部分資產可以作為單獨的資產進行運營。
《財富》(中文版):您曾經提到蔚來在智能電動汽車行業進行了“雙邊重構”,換電的特色是不是也與“雙邊重構”相關?
劉二海:我提的“雙邊重構”倒不僅僅是這個,更多是跟“大技術”相關。“大技術”是說可以成為基礎設施的技術,因為技術和基礎設施是兩回事,有的技術可能有用,但是如果它沒有實際的大規模應用,就不會成為基礎設施。
我是把中國企業過去這40多年的發展分成了三個階段:1978-1998年是啟蒙時代,主要靠管理,技術效應還不明顯;1998-2018年是網絡時代,最核心的就是網絡效應;2018年以后就來到了我們說的新基礎設施時代,因為互聯網、支付、物流等成為了基礎設施,這會重構所有的行業,同時更新的技術還會出現,比如 AR、AI等正在崛起。新基礎設施重構經濟的方式是什么?我們提出了“雙邊重構”,雙邊就是不僅要在用戶端而且要在產品和服務端以及供應鏈上進行重構,也就是重構整個價值體系。以蔚來為例,不僅在產品端做了智能化,而且改變了用戶跟企業之間的連接。比如今天車主如果出了事故需要救援,跟蔚來之間是可以互動的,這在過去是不可能的,這就是用戶端重構的一個例子。
《財富》(中文版):這個“雙邊重構”的理論,其實意味著所有中國的公司出海的時候會存在更大的機會。
劉二海:非常對。包括Shein,雖然它不是我們投資的,但它是個典型案例,自己建獨立站,有自己的用戶和產品,就是我們提到的“全球化3.0”第二條,充分利用數字基礎設施。如果你利用了數字基礎設施,而且你還有經驗,在公司成立的第一天你就可以全球化。
我們的很多被投公司,包括途虎和瑞幸咖啡等,其實都利用新基礎設施進行了“雙邊重構”。因為有了新基礎設施,在商業歷史上也第一次出現企業自己擁有大批量的用戶的模式,所以這是我覺得新基礎設施重構經濟對商業發展所產生的重大影響。
“新能源下半場,電動化和智能化結合空間廣闊”
《財富》(中文版):這樣一說就都通了,從蔚來到途虎再到瑞幸,全是數字化的過程。
劉二海:是這個意思。我們的投資其實只有兩個東西。一個是將來可以成為基礎設施的“大技術”。另一個就是技術已經形成的新基礎設施對大型行業的重構,我們選了三個方向,第一個是汽車、新能源,從早年我投過的易車、到后來愉悅投的蔚來、摩拜單車、途虎、優信,再到做自動駕駛的Momenta,做激光雷達的圖達通以及做二手汽車配件的源件星球等都是這個系列;第二個是數字醫療與健康,比如做基層醫療的伊鴻健康;第三個是食品科技與消費,包括瑞幸咖啡,夸父炸串等。
《財富》(中文版):汽車方面,我們知道途虎是一家汽車養護企業,如果說它也進行了“雙邊重構”,那么具體來說它是怎么做到的?
劉二海:途虎是我們很早就投資的一家公司,也是一家“慢公司”,因為“雙邊重構”說著簡單做著難。我們從 A輪作為唯一的投資人開始投資途虎,總結這么多年它的發展,有一個非常重要的里程碑是做工場店。早年途虎有點像O2O,客戶線上買輪胎,線下去門店安裝,但中國沒有那么多現成的優秀店鋪供你鏈接,要么是價格昂貴的4S店,要么是質量無法保證的街邊店,你只有自己去做增量,所以途虎就開始做自己的工場店。途虎原來有用戶端,然后又建了自己的工場店,把兩邊就連接起來了,所以這是非常重要的里程碑事件。
供應鏈方面,途虎一直堅持自建。其實供應鏈很復雜,得自己買輪胎、做倉庫,途虎購買的輪胎數量在國內排第一,這些輪胎都得自己一個個地搬和挪,說起來簡單但做起來非常難。
這個世界挺有意思的一點是,以前做工廠或做線下的傳統公司被互聯網的同志們殺得暈頭轉向,但今天如果你還是只有互聯網思維或只會搞用戶,出路會越來越少,大部分公司還是得做產品和供應鏈。如果說互聯網時代講究的是網絡效應以及閃電戰,那么今天就要做“雙邊重構”。途虎做工場店也需要下很大的決心,畢竟每開一家店都很辛苦。現在途虎工場店超過5000家,包括第三方合作門店雖然是合作方出資的,但所有后臺運營整體都是途虎在做。
《財富》(中文版):所以它其實是一種輕重結合的方式。
劉二海:這個說法是最準確的,輕重結合,對途虎來說重的是運營,輕的是資產的情況。
《財富》(中文版):途虎其實主要服務的是傳統的燃油汽車,但現在汽車也進入了新舊切換的一個時期,他們會做一些什么樣的調整?
劉二海:車變化了,養車確實也得變化。新能源汽車和傳統汽車不完全一樣,比如三電,原來的車是沒有的,但現在新能源車有了,就是車的內容不一樣了,但是車還是需要養護的,比如輪胎、剎車片、雨刮等。車企不可能都做自己的體系,否則是規模不經濟,而新能源汽車相關的能力途虎肯定會自然延展,實際上有一些店已經開始做這方面的延展了。
《財富》(中文版):儲能也是新能源行業發展的一個重要方向,我們注意到愉悅投資的能鏈這家公司也有布局儲能,您怎么看這個市場?
劉二海:他們可能會通過V2G的方式(編者注:V2G一般是指電動汽車給電網送電的技術,其核心是利用大量電動汽車的儲能源作為電網和可再生能源的緩沖),因為能鏈主要是運營充電樁的,充電樁可以晚上充電,白天把它賣出去,這樣還能賺錢;同時,電網的電是即發即用儲存不了的,新能源尤其是光伏還面臨著晚上無法發電的問題等等,儲能就變得很重要,所以他們做充電樁的同時肯定還要做儲能,因為這對整個網絡負載有好處。
作為社會的基礎設施,充電樁也得到了國家層面很多政策支持,所以能鏈做充電樁的運營會有很大的市場。充電樁不像加油站那么顯眼,不好找,同時因為充電場站比較分散,數量肯定是越來越多,尋找充電場站也會越來越麻煩,所以能鏈做底層連接。另外電網現在允許批發售電,能鏈也可以作為一個單位去直接買電后出售。能鏈還支持別人建設充電場站,比如有人愿意出資建設,它來維護運營。充電場站不能都是孤島,最終還是要互聯互通,才能成為基礎設施。全國最后肯定是一張網,沒有人會愿意(為了充電)下載5個APP。
《財富》(中文版):我們再回到最初您說的“非共識”,現在新能源算是所有投資機構最大的共識了,在這個領域你還怎么去做“非共識”的投資?
劉二海:確實,新能源車發展到了今天,你不可能再投類似于蔚來這樣的(乘用車)公司了,這個故事已經結束了,投資機構應該看新的機會。比如商務車方面的機會,因為過去新能源車主要是乘用車,但商用車也有機會,包括商用車的出海。
我們還提出了二次電動化,就是說現在還沒有電動化的領域都可以變得電動化。比如電助力自行車,比如戶外的用品,包括烤爐、戶外冰箱以及壓縮機等都可以用電池,而且都是直流電。另外儲能也可以延展,我們做了工商業側的儲能,幫助他們優化成本和提高生產安全。
當電池成為社會的基礎設施之后,很多事情都會發生變化,比如割草機,海外的割草機基本都電動化且自動駕駛化了。電動化和智能化的結合空間很廣闊,所以不斷有新東西在出現。
所以新能源會改變很多事,從源(發電側),有了風光發電,到網(網絡傳輸),到荷(荷載)和儲(儲存),這是個非常大的行當,汽車只是跟新能源結合較早的一個領域。新能源又跟碳中和結合,所以版圖一直在擴大,而且發展非常快速,還是有很多機會的。
“對瑞幸一直有信心,大型行業‘雙邊重構’機會仍多”
《財富》(中文版):新能源是“雙邊重構”的一個賽道,其它賽道比如咖啡,瑞幸現在確實風頭正勁,但也很難說它會一直保持這個勢頭,就像它在低谷時可能也沒有人敢說它一定會絕地反彈。如果從愉悅資本本身來說,對于瑞幸一直算是不離不棄,您覺得你們堅守的一個核心的支撐因素是什么?
劉二海:我們到現在一股還沒賣,而且中間還追加了投資。
首先得還原到生意本身,因為既然是做一家企業,這家企業有沒有商業價值肯定是第一條的。對于咖啡這個賽道,我們做過很多研究,覺得它也符合“雙邊重構”(的條件),因此對它的商業模式做了很多改進。原來我們看過的很多咖啡品牌,如果跟星巴克相比,其實并沒有什么不得了的優勢,都是星巴克怎么開它就怎么開,星巴克品牌已經這么優秀,憑什么你一個模仿它的新牌子還能贏?瑞幸與星巴克不同的是利用數字基礎設施,首先是做了用戶運營,跟用戶7*24小時永續聯結,比如時不時給用戶推點優惠券,或者有新品種的咖啡還可以讓用戶試喝,就是與用戶互動方面是很大的差異點。
另一個差異點是,有的人喜歡在店里喝咖啡,但不少人是希望拿著一杯咖啡邊走邊打電話或忙其他事,所以我們適當控制店面的大小,在中國房地產(租賃)價格很昂貴的背景下,我們用小店面,再加上數字基礎設施,與傳統咖啡店的成本結構相比就發生巨大的變化。
還有一個更底層的觀念是,咖啡本身其實也是要變革的。很多人以為星巴克定義的咖啡就是咖啡,其實不是這樣的,星巴克早年是美式咖啡,后來也是學習了意大利咖啡才重新定義了拿鐵、卡布其奇諾等不同種類的咖啡。而咖啡發展到今天,到中國消費者這里,也得伺候好中國人,因為中國人未必都喜歡喝(星巴克的)這幾種口味,瑞幸在咖啡的產品創新上做了很多,而且做得很快的。我把這一點叫“定義產品”的能力——得有億杯的量出來。
然后還有供應鏈的建設。其實自建供應鏈很難,瑞幸這樣一個咖啡豆消耗大戶起來,勢必會影響其他家的采購,比如瑞幸去年采購了埃塞俄比亞的花魁,讓精品咖啡有些微詞,但實際上瑞幸肯定不是為了擠兌精品咖啡而去采購這些咖啡豆,只是瑞幸的加入確實改變了原有的格局。自建供應鏈除了買豆子,還包括自己炒制和運輸等,瑞幸在這些方面花了很多力氣。
再加上對科技和自動化的利用,比如用技術來控制水的流速,讓咖啡的味道更好,等等。歸根到底,瑞幸是做了很多創新的,利用數字基礎設施把“雙邊重構”做好了,所以我們對它的商業機會以及商業構建是非常有信心的。雖然一時沒有賺錢,但是對它會賺錢這一點倒是沒什么疑慮。這是很重要的一個基礎,沒有這個基礎,它是做不成的。
另外同樣重要的是,我們還要平衡好兩件事。
一方面,我們跟監管機構必須100%合作;另一方面,我們不能由于每天專注于這些事情,而不做業務了,否則公司運轉不下去,對股東也是不負責任的。很多公司出了這些事情之后,都會去找一個法律背景的人作為公司看管人,這樣公司在法律上肯定沒問題,但業務肯定就完蛋了,因為公司的運轉人必須要懂業務。其實總歸要冒風險的,所以要平衡好。
《財富》(中文版):這可能是瑞幸這件事情比較獨特的地方,很多人只看到了它的產品創新或者用戶運營等方面,其實并沒有看到事情的另一面。
劉二海:之前有段時間不少媒體說瑞幸就是一個騙局,說它在商業上不可能(持續),除了會燒錢沒什么價值等等。這種言論當時給我們很大心理壓力,等我們把它做出來后,就沒人再說這些話了。這是一切的基礎。企業可能會出各種事情,但是如果連商業模式都是胡鬧的,那從根上就不行。
咖啡是一個大行業,因為喝咖啡對很多人屬于高頻消費,而且任正非先生說過“一杯咖啡可以凝聚宇宙的力量”,意思是它還是開放的,跟social有關系。瑞幸也是行業大發展下“雙邊重構”的一個例子。除了瑞幸和途虎,我們相信還會有其他的“雙邊重構”,大型行業的重構機會還是很多的。
《財富》(中文版):前面您提到你們選擇了三個“雙邊重構”的方向,其中之一是醫療科技,這方面你們在怎么做?
劉二海:這方面我們比較關注診所或者說基層醫療。很多情況下,診所和小型醫院的條件比較差一點,但如果能配備一些藥和檢測設備,其實大家可以先在診所里做個檢查或開個藥,沒必要都去大醫院看病,比如疫情期間如果有這樣的診所就可以緩解很多醫院的壓力。
基層醫療非常重要,但是光靠政策不行,還是要解決技術問題,賦能更多診所,比如診所能夠支持一般的血常規尿常規檢測,我們已經有被投企業在做這塊,當然還沒做到咖啡這樣的階段,但是已經有了一個起步。這個領域也可以與數字化結合,病人和醫生之間可以進行數字連接,同時用互聯網醫院的形式賦能這些醫療機構。數字醫療和慢病管理都是特別重要的領域,這些都必須做成分布式,我們是想在毛細血管中和底層做一些事情,或者說是賦能基層。
《財富》(中文版):這確實是最需要賦能的一個領域,我們是不是也會在這個領域看到下一個瑞幸?
劉二海:對,這個領域很大,老百姓很需要。
“VC們應該干活了,既要關注技術也要關注宏觀”
《財富》(中文版):關于疫情,大疫三年確實對企業尤其是創業公司帶來很大的考驗,你們從哪些方面對被投企業進行了支持?您認為疫情之后創業公司應該如何更穩健地發展?
劉二海:疫情肯定對企業都有影響,但我們發現我們不少被投企業的韌性確實很強,比如瑞幸在疫情中快速地發展,途虎去年的數據和前年基本上是持平的,等等。其實是說明“雙邊重構”的企業有很強的韌性,有強壯的能力去自我發展。
從投資機構的角度,我們對這些企業肯定也會去做一些提示,包括管好現金流、降本增效以及融資等等,但我覺得更重要的提示是,在外部環境發生巨大變化的時候,企業怎么平衡發展與安全?作為企業家,宏觀環境巨變可能跟你的企業本身沒關系,但你要看到這些變化對你所產生的影響,從而調整你的發展速度與安全之間的關系,比如你發展速度很快,如果遇到宏觀環境突然變化,你可能就翻車了,但也有可能是宏觀因素對你來說剛好是機遇,你就應該快速發展。我們最重要的還是提示企業做好這個平衡。
《財富》(中文版):新形勢下,創投圈以前那種砸錢式的玩法可能現在也行不通了。
劉二海:肯定行不通,因為主題太多,你都不知道往哪里砸,比如今天很多人要做AI大模型,做完大模型之后要做垂直領域,但做什么垂直都搞不清楚,怎么投?再比如芯片領域,動輒幾十億的估值,你要不要跟?所以投資的邏輯正在發生變化。投資主題紛繁復雜的時候,VC就應該選擇方向,所以我們稱之為“VC時刻”,現在就是VC們應該干活的時候。
《財富》(中文版):愉悅資本是2015年創立的,到現在差不多8年,如果說現在是到了一個“VC時刻”,算不算愉悅資本開啟二次創業的一個時點?
劉二海:也可以這么說,可能對所有VC都是個新起點。我們剛創立愉悅資本的那個年代是所謂VC2.0。今天VC行業在經歷巨大變化,首先是投資主題變了,其次募資形勢也變了,整個宏觀形勢都在發生變化。
《財富》(中文版):所以你們的打法會有什么變化嗎?
劉二海:我們總體上沒有根本性變化,因為我們從那個時代來,一直是捕捉“大技術”,同時垂類行業我們也做。另外,關于支持創新,我經常提的一點是:怎么能夠形成冒風險的長錢?不僅冒風險還要能賺到錢,因為如果不賺錢,投資也沒意義。所以是否可以開辟更多的保險資金入市?而且資金僅僅是內循環也不行,任何國家都需要外資,這個還是很重要的。
《財富》(中文版):募資端和投資端都面臨變局。作為一個非常資深的投資人,從您在聯想做投資開始算的話,到現在差不多20年,這中間您看過的企業家也不計其數了,這整個期間您覺得您的投資理念以及所鐘意的創業者風格有一些什么樣的變化?
劉二海:我入行的時候還是互聯網時代,一路過來我明顯看到,中國的創業者從原來的模仿逐漸變成有不少自己的獨特創新,比如到了共享單車時代,雖然共享單車未必是那么大,但特別之處在于它是從中國做起來的,是中國有了自己的一些創新,這個感受我覺得特別深刻。
另外一個方面是從互聯網時代到新基礎設施的變化。從2003年我入行時人們認為互聯網都是騙子,到后來互聯網家喻戶曉,成為大家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再到今天互聯網都被跨越了,這個變化你看有多大?這個巨大的變化,我們也是感同身受。同時,VC從一個少數人的小行業,居然變成一個能影響到經濟活力的很重要的行業,我們對此感受也特別深。
所以這些年我們看到或感受到的變化是不少的,但要說投資的理念或者喜歡的創業者風格的話,我們的變化反而不是特別大。
投資理念方面,我們看項目主要是四個維度。第一是技術和商業模式(統稱為技術維度),技術維度很重要,但不能僅從技術維度看,尤其在中國,一定還要看產業以及社會的維度,比如下沉市場來了,城市化進程來了,全球化進程來了,你怎么應對?另外一個維度是宏觀,這也是過去幾年變化最大的維度,對企業的影響是深遠的。如果在美國投資,其實看技術和模式可能就夠了,因為美國是一個早就完成城市化和全球化的國家,沒那么大變化,但在中國投資,如果不看產業、社會和宏觀,是不行的。
至于創業者,我們更多看的還是創業者與他所做事情的匹配度。對創業者,我們很難有一個特別標準的定義,理論上誰都可以創業,但是我們也總結了幾個維度。第一個維度是領導力,就是他要有一個班子,而且能帶領著大家往前走。第二個維度是產品或技術的能力,比如在互聯網時代,可能有一段時間產品的能力更重要,有一段時間可能是技術專家更重要。所以我們說人和事的匹配度可能是最重要的事情,但排第一個的肯定還是領導力。
《財富》(中文版):但在創投領域,現在硬科技的投資越來越多,這個領域的創業者,其實很多都是技術背景或者是學術背景的人,他的領導力可能沒那么強。
劉二海:所以這是有問題的。領導力是必須有的,北大的楊壯老師把領導力總結成要“有思想、有專業、有品格”,我認為有思想是說你有遠見,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有專業是你有能力干某個事情,有品格是你還能攏住很多人,或者是你有韌性,這算品德,也是領導力。對于做企業,領導力肯定排第一,毋庸置疑。創業的大部分人領導力都還是很強的,雖然產品經理出身的人一開始領導力未必那么強,但是慢慢也會形成自己的領導力,這也是可以的,但是最終如果你領導力不行,肯定是不能帶領企業發展的。(財富中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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