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來,家族信托因存在財產隔離、稅務籌劃、公司治理等優勢而成為備受國內富豪青睞的“財富傳承”安排,離岸信托更是因其具備完善的法律體系而人氣急升。相關報告數據顯示,預計到2021年底,國內家族信托資產規模將突破10萬億元。不過,近期被曝的魯南制藥股權糾紛官司引發熱議,也再次將家族信托推上輿論的焦點——家族信托,還值得托付嗎?
在公司核心人物趙志全去世六年多后,隨著東加勒比海最高法院(英屬維爾京群島司法轄區)商業法庭7月份公布一份判決書,魯南制藥集團股份有限公司(下稱“魯南制藥”)外資股的所有權歸屬一案也迎來階段性結果。
英屬維爾京群島(British Virgin Islands,簡稱BVI)是國際著名的離岸金融所在地,大量的離岸公司和離岸信托在此設立。根據東加勒比海最高法院(下稱“BVI法院”)公布的判決書,魯南制藥原董事長趙志全是該公司25.7%股權的最終權益所有人,其女趙龍依法成為案涉股權的所有權人。而趙志全生前“托孤”的王某律師夫婦通過各種方式將趙龍應持有的股權轉走,嚴重違反了信托條款,趙龍有權追回股份。
實際上,這一遠隔重洋的判決書是南曉鵬律師7月25日在其公眾號發表《土豪設海外信托托孤,律師貍貓換太子自家人上位》一文后才引發廣泛關注。此案堪稱家族信托“宮斗”大戲,不僅掀開魯南制藥控制權之爭的冰山一角,也曝光了國內一線知名律所合伙人的執業丑聞。
在此案被曝光近兩周后,這一無異于行業地震的“超級大瓜”在律師圈及至財富管理圈仍在余波蕩漾。“無論如何,這都只是個案。這個案子有歷史背景的問題,并不具有廣泛的代表性。這個案子所涉離岸信托很可能一開始是臨時設立的,但設立人還沒來得及完善就去世了,這種情況是最容易出問題的。但國內客戶現在設立家族信托基本上都不會有這樣的問題。所以整體來說,這個案子對家族信托在境內的接受度不會產生太大影響。” 金誠同達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許海波對《財富》(中文版)表示。
曾擔任國內多家信托公司上海區域負責人的信托專家趙志紅則撰文指出,信托從起源時就伴隨著訴訟而生。英美信托百年的發展以及離岸地信托的蓬勃興起,就是在大量的訴訟中積累了豐富的法理知識和實操經驗。“因此我們必須有這樣的心理準備:訴訟不代表信托功能的失效,也不要升華到人性的淪喪,每次訴訟其實都在驗證信托的有效性并且予以完善,同時通過懲罰預警來增加相關方對信托的敬畏。”
毫無疑問,此類訴訟在國內還頗為罕見。需要指出的是,目前BVI的判決是一審而非終審判決。據媒體報道,魯南制藥相關方將提起上訴,因此相關各方或許還需等待二審判決。對于趙龍而言,即使在二審中勝訴,BVI法院的判決是否可以在國內得到承認并執行仍然存疑,且該案所涉股權目前由兩家香港公司持有,更為后續事態發展增添一層不確定性。
(1)
要了解此案來龍去脈,讓我們先將視線拉回到六年多前。
2014年11月14日,魯南制藥原董事長趙志全因病去世。他生前系魯南制藥的實際控制人、法定代表人,曾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先后榮獲全國十大杰出青年企業家、化工部勞動模范、山東省先進個人等多項表彰和獎勵,并曾為第十屆、十一屆全國人大代表。據中國人民大學商學院的教學案例庫所述,趙志全留下遺囑提議副總經理張貴民接任其職務。兩年后,公司“三元老”與“少壯派”張貴民之間爆發矛盾,引發一系列控制權之爭。
也是在這一背景下,2017年8月,趙志全的獨生女趙龍向東加勒比最高法院提起訴訟。
在趙龍起訴之時,魯南制藥已創立近50年。始創于1968年的魯南制藥前身是郯南勞動大學校辦工廠郯南制藥廠。1985年,藥廠由郯南搬到了臨沂。到1987年,藥廠賬面凈資產只有19萬元,瀕臨破產,被迫實行公開招標,承包經營。
時年30歲的藥廠職工趙志全將廠子承包下來,并令其“起死回生”。據媒體報道,當年貨車司機到藥廠拉貨,有時排隊都要排好幾天,銷售火爆程度可見一斑。1994年,藥廠改制為魯南制藥股份有限公司。2006年,魯南制藥又更名為現在的魯南制藥集團股份有限公司。
據官網介紹,魯南制藥集團是集中藥、化學藥品、生物制品的生產、科研、銷售于一體的綜合制藥集團,成員企業包括魯南厚普制藥有限公司、魯南貝特制藥有限公司、山東新時代藥業有限公司、魯南新時代醫藥有限公司等,位列中國大企業集團競爭力500強,中國民營企業制造業500強。2021年,魯南制藥品牌價值達121.91億元。
而陷入糾紛的魯南制藥外資股起源于上世紀90年代中外合資企業享有的稅收優惠,當時魯南制藥意欲獲得這方面的優惠,因此在1994年找到當時煙臺華聯發展集團股份有限公司(下稱“煙臺發展”)在境外的全資子公司魯信(美國)有限公司(SITICAMERICA INC.,下稱“魯信公司”)合資(魯信公司持股25.7%)。
2000年,趙志全與煙臺發展之間出現分歧,但由于前者仍然希望保持外資企業稅收優勢,所以雙方達成協議,將魯信公司持有的股份賣給凱倫美國公司(由魯南制藥的律師王某及其妻子魏某在美國設立的公司)。到2006年12月11日,依照國家商務部“商資批(2006)2149號文”的批復,魯南制藥外方股東美國凱倫和英屬維爾京群島安德森投資有限公司于 2006年9月11日簽署《股權轉讓協議》,將美國凱倫所持有公司 25.70%的股份(計2100萬股)全部轉讓給英屬維爾京群島安德森投資有限公司。
依據判決書,本次案爭的股份就是安德森公司所持有的這部分股份。除趙志全和安德森投資外,魯南制藥其余持股境內個人共計 2264 人,合計持股 46.13% (其中含趙志全代持的 560 萬股),均為自然人。趙志全于2014 年11 月14 日去世后,其名下的股權被繼承分割。此后,公開信息顯示的公司社會個人股和內部職工股合計為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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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件爭執的焦點就是第二大股東安德森公司名下的這25.70%的股份到底屬于誰。這里既涉及股權代持的問題,也涉及信托持股的問題。需要結合股份的變動過程和溝通記錄來進行法律分析和認定。”許海波表示。
(2)
根據BVI法院的判決書,安德森公司所持有的魯南制藥股份,曾經過一系列的交易變動。
在魯信公司2001年將其持有的魯南制藥股份轉讓給魏某持有的美國凱倫時,魯南制藥與美國凱倫公司簽訂了股權代持協議,美國凱倫公司授權趙志全行使其在魯南制藥的股東權利。
2006 年,美國凱倫公司將其持有的魯南制藥股份轉讓給安德森公司,并將其持有的安德森公司股權轉讓給趙志全持有的BVI凱倫公司(Kunlun BVI)。此后又有一系列操作,直到2011年7月19日,股權結構才正式定型,大致如下:趙志全100%持股BVI凱倫公司,BVI凱倫公司則100%持股安德森公司,安德森公司持有魯南制藥25.7%的股份,還分別持有厚普公司、倍特公司、魯南新時代生物技術有限公司、魯南新時代醫藥有限公司的25%股權。
也是在2011 年7月,趙志全代表BVI 凱倫公司設立自益信托Zhao Trust(即委托人和受益人均為BVI凱倫公司),受托人為魏某,并將BVI凱倫公司持有的安德森公司股份轉讓至魏某名下。
2014 年11月8日,彌留之際的趙志全交給趙龍一份已有魏某簽字的股權轉讓文件,該文件指示律師夫婦將安德森公司的股權及名下財產全部轉讓到獨女趙龍名下,同時授權女兒趙龍行使受益人權利。隨后趙龍也在文件上簽字,根據BVI法律,魏某持有的股權實際上已經有效轉讓給趙龍,只是未辦理變更登記。而在趙龍不知情的情況下,2015年8月,魏某將其持有的安德森公司股份90%轉讓給Jade Value,10%轉讓給Zhongzhi,這兩個公司的董事和股東是律師王某以及魯南制藥CFO王步強和董事長張貴民,Jade Value股東后變為魏某。
2016年,第二個家族信托粉墨登場。魏某作為委托人設立Banyan Tree Trust,受托人為律師王某持有并作為董事的Hengde,保護人為律師王某,受益人為趙龍及律師夫婦的女兒,并將其持有的Jade Value股份轉讓給Hengde。
而直到2017年2月,趙龍與律師王某會面時才知道Banyan Tree Trust的存在。2017年3月8日,趙龍想召集股東大會,但是魏某向魯南制藥發表聲明稱趙龍及其母親均不是安德森公司的股東。第二天,魯南制藥的另一名外部律師向趙龍出示了2001年的股權代持協議,趙龍這才得知此份協議的存在。
至此,趙龍與律師夫婦之間的沖突達到頂點。2017年7月20日,Hengde與安德森公司向BVI法院提起訴訟,要求法院就Banyan Tree Trust的處理作出裁判。2017年8月21日,趙龍與BVI凱倫公司也向法院提起訴訟。法院決定兩案合并審理。庭審原定于2019年4月,但因為疫情原因,延遲到了2021年的3月。
值得注意的是,2019年12月5日,魯南制藥也向山東省臨沂市中級人民法院(“臨沂中院”)起訴安德森公司,請求法院將安德森公司代持的股份還給魯南制藥。2020年4月3日,臨沂中院作出判決,認定代持協議解除。
盡管這出堪稱“宮斗”的大戲可謂山重水復迷霧重重,BVI法官還是在判決書中,用剝絲抽繭般的描述與分析將整個訟爭完整呈現。“法官非常坦蕩和直率,在分析案件的同時甚至展現了自己的整個心路歷程,可以說是很實事求是了。”通讀了法院84頁判決書的許海波稱。
針對案件的焦點,BVI法院認為,上述股權代持協議違反了中國當時的公司法的規定(公司不得收購本公司股票),是無效的;即使臨時的股份代持協議是有效的,但在魯南制藥向凱
倫美國的貸款被償還時已終止。魯南制藥公司無權對安德森主張代持協議中的案涉股權。
同時,法院從股權收購款的資金來源上推斷,當年凱倫美國所受讓的魯南制藥股份,實際上全是由趙志全用薪資獎金自掏腰包購買的,因此趙志全是魯南制藥25.7%股權的最終受益人。在此基礎上,法院認為根據趙志全的指示,趙龍依法成為案涉股權的所有權人。而其后魏某和王某轉讓案涉股份的行為屬于違反信托義務的嚴重失信行為,且兩個受讓人是由王某擔任董事的公司,是完全知情的,所以趙龍有權追回所有該等股份。
值得注意的是,法官還直言,律師王某夫妻以及魯南制藥張貴民陣營的證人證言完全不可信。法院甚至認為他們涉嫌刑事犯罪,但鑒于當事人沒有就此點開展充分辯論,法官也沒有深究。
(3)
在此案中,魯南制藥創始人的獨女可謂歷盡艱辛才初步取得司法上的勝利,無疑會讓一些人產生是否該設立離岸信托以及是否該完全相信律師等疑慮。
對此趙志紅認為,即使回頭看,信托仍然是當時合理的架構安排,它在前期實現了設立人的信托目的。但是,信托的設立過程和結構是粗糙的,對于受托人選擇和約束機制是不完善的,在后期操作過程中也是有瑕疵的。
“例如律師王某既是魯南制藥聘請的律師,也是趙氏家族信托的受托人,當魯南制藥的管理層與趙氏家族產生利益沖突的時候,律師王某的做法出人意料。另外,即使根據英屬維爾京群島法律,股權變更于簽訂合同時即生效,但沒有辦理變更登記,對于初涉離岸信托的國內家族來說,也隱藏著巨大的風險。”趙志紅稱,離岸+非持牌機構(自然人之間互信)作為受托人+法律文件的瑕疵(缺乏對受托人的約束懲罰機制)+設立人的突然去世=一只虛弱的面臨危險的信托羔羊。
另外,還有業內專家認為趙志全當初設立離岸信托,涉嫌侵吞國有資產,即認為案涉信托不具有正當性。對此許海波并不認同。“我們要將魯南制藥的股份制改造和海外信托的設立分開來看。在將安德森公司的股份置于信托之下之前,魯南制藥已經按照當時的法律和政策完成了股改。安德森公司所持有的股份系受讓所得。因此,簡單地以陰謀論之,并不可取。至于當初的股改是否導致國有資產流失的問題,那是另一個范疇的問題,我們不做評判。總之,不能以此來否認信托的正當性。”
他分析稱,本案所涉及的信托安排有兩個,一個是“Zhao Trust”(下稱“Z信托”),另一個是“Banyan Tree Trust”(下稱“B信托”)。如前所述,B信托設立于2017年左右,實際上系由律師及Z信托的受托人(律師的配偶魏某)設立。趙志全生前設立的信托是Z 信托。 “這是一個可撤銷的自益信托。從信托內容來看,這可能是基于一個臨時目的設立的私人信托。但很遺憾,在還沒有設立完備的家族信托之前,趙先生即去世。”
B信托系由Z信托的受托人魏某設立,法院沒有評述其效力。鑒于法庭依據BVI 法律認可趙龍依法取得了安德森公司的股份,這個B信托顯然被推翻了,而且趙龍取得安德森公司的股權,意味著Z信托已經終止。顯然,魏某及其配偶謀劃設立B信托的行為,已經違反了趙志全的意愿及其受托人義務。
他指出這其中的一個關鍵是,由非專業公司擔任信托受托人存在很多缺陷。在極端情況下,不僅不能防范受托人的道德風險,還會導致信托財產在管理和處置過程中監督機制的缺失。這也是引發魯南制藥海外信托事件的主要原因。
“防范道德風險,在任何時候都是一道紅線。”許海波表示,和十年前相比,國內對家族辦公室和家族信托的接受度已經廣泛提高,越來越多的企業家通過家族信托來管理和傳承家業。設立專業、有效且能迭代傳承的家族信托,需要遵守一些基本的規則,包括私人業務和公司投資事務的適當隔離,委托人、受托人、受益人、保護人之間的有效制衡和監督,以及信托財產決策機制的有效運轉。
魯南制藥家族信托糾紛綿延數年,無論最終結果如何,應該都能給國內企業及掌舵者們帶來一些啟示——至少有一點,不要倉促按照模板文件設立一個家族信托,否則可能后患無窮。同時,盡管這是諸多條件累加導致的個案,但對家族信托中的另一個關鍵角色——律師來說,在辦理此類業務時還是要充分敬畏信托制度,界定好自己的角色,充分履行好受托人責任,不要再“以一己之力對整個行業造成毀滅性沖擊”。(財富中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