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受關注的中歐投資協定本周再度成為焦點。在法新社報道歐盟已暫停推動批準這一協定的努力之后,歐盟發言人出面否認了這一說法。但在澄清聲明中,歐盟表示,“中方對多位歐洲議會議員和一個委員會的反制制裁措施是不可接受和令人遺憾的。協定被批準的前景將取決于情況如何變化。”
中國與歐盟經過多年努力,在去年底簽訂了全面投資協定(CAI)。在中美關系持續低迷之際,協定的簽署被視作中國的一項外交勝利,一些國內學者也將其視作反推中國進一步市場化改革的新動力。
協定在成為歐盟法律之前,需要依次經過歐洲議會和由27個成員國首腦組成的歐洲理事會的批準。就在審批過程中,今年3月,一些西方品牌以保護人權為由拒絕使用出產自中國新疆的棉花,讓中國與歐盟關系陡生變局,雙方展開制裁與反制裁,也讓中歐投資協定的前景蒙上疑云。
圍繞這場貿易紛爭、它的背景以及它對中歐投資協定的影響,我們采訪了香港博源基金會學術委員丁學良教授。丁教授長期研究全球化、比較現代化、國際競爭、中國海外利益等議題,對中國與外部世界的經貿聯系和地緣政治有獨到的研判。以下是我們的采訪實錄。
《財富》(中文版):去年底中國與歐洲達成的全面投資協定(CAI),正在等待歐洲議會的審批。但3月份圍繞新疆棉花的貿易爭端發生后,中國與歐盟針鋒相對地出臺了制裁與反制裁措施。這一爭端會如何影響投資協定的前景?
丁學良:圍繞這個協定的談判其實已經進行了很多年。去年年底協定內容宣布時,歐洲方面的反應讓我有點驚訝。歐洲一些最資深的歐中經貿關系專家中,對這個協定持不同意見的人的比例相當高。不少專家懷疑CAI的價值到底在哪里。不少人說,協定上都是一些原則性表述,沒有清晰的細節上的保障,一旦未來發生經貿爭議,很可能還是要陷入扯皮。他們認為,CAI在這方面并沒有邁出決定性的一步。
美國方面當時對這個協定的反應則是,歐盟有點不像話。當時美國大選還未塵埃落定,歐盟單邊與中國簽訂這個協定,可能會讓馬上上臺的拜登很為難。所以拜登當時以競選團隊的名義發布了一個聲明,語氣非常冷淡,只表示會認真研究。現在拜登已入主白宮,團隊也比較整齊了,自然會希望歐盟不要單獨行動,以便取得應對中國的統一戰線。
所以我認為,棉花糾紛導致的制裁和反制裁,為CAI的前景增加了一個新的變數。但即使沒有這個爭議,歐洲議會的審批過程也會出現一些阻力和爭議。
《財富》(中文版):有觀察者認為這個協定命運堪憂,可能有徹底“黃掉”的可能。你怎么看?
丁學良:在最好的情況下,CAI也會被延緩,渡過這個震蕩期。歐盟中最重要的兩個大國——德國法國,顯然是能從CAI獲益的,但他們明白,現在這個時候在歐洲內部討論這個協定,過關的難度太大,要緩一緩,等到輿論不是那么火爆的時候再拿出來討論。就算進入了審批,這個協定也會遇到更多的批評意見和修改建議,最后出來的方案可能會與中國所期待的有差異。當然,如果差距太大,中國作為主權國家可以不接受。總體來講,肯定是好處大于負面,中國才會接受。
《財富》(中文版):在中美關系仍然處于冰點的情況下,中國還承受得起與歐洲關系繼續惡化嗎?
丁學良:如果中歐間的摩擦只涉及經貿議題,那么大部分爭端都是可以通過談判達成讓步和妥協的。但若一旦在像臺灣這樣的問題上發生糾紛的話,情況就不同了。現在北約組織的主要對手還是俄羅斯,但是需要注意的是,最近兩三年來,已有人倡議把北約的功能和活動區域擴張到印太地區,首先針對中國,第二針對俄羅斯,然后再覆蓋到伊朗朝鮮等國。如果歐洲以后介入到美國海軍為領隊的、在中國周邊南海東海這些地方的巡航,那么中國跟歐盟之間經貿關系方面的摩擦,就不會像以前一樣純粹是利益問題了。
我注意到,西方世界最近冒出來一個新詞,叫securitocracy,就是在“security”(安全)這個詞的后面加上“cracy”(統治),講的就是一種制度,這個制度在做一切決策的時候都以安全為最高考量。未來的中歐關系不會像中美關系那樣,在那么多的領域里面出現緊張狀況,但是一定會比以前更緊張。
《財富》(中文版):最近幾年,中美之間、中歐之間都發生了一系列經貿爭議,新疆棉事件是最新的一起。歐洲和美國在這類議題上與中國打交道時,“打法”上有哪些顯著不同?
丁學良:美國和歐洲跟中國就經貿議題打交道時,做法上有四類重要區別。
首先,美國作為一個主權國家,一般有兩種決策方式,一種是立法,另一種是聯邦政府的行政命令。立法過程特別慢,但一旦完成,涵蓋的面廣,且很持續;行政命令出臺快,但在三權分立體制下,可能遭到法律訴訟的挑戰。無論以哪一種方式,作為一個主權國家,美國一旦頒布法律或行政命令,就會得到國內公司和產業部門的遵守。
歐盟的決策過程比美國要復雜很多。即便在英國退歐之后,歐盟還有27個主權國家成員,要達成一致意見非常困難。歐盟內部小國和大國之間利益訴求不同,還有一批很晚才加入歐盟的國家,在跟中國的關系上同早一批歐盟核心國家也非常不一樣。因此,歐盟如果對華推出制裁反制裁這類措施,通常只能做到miminum,即“最低限度”。稍高一點,就可能有成員國不答應。這是第一個重要區別。
第二個重要區別涉及到國家安全。歐盟成員國跟中國在軍事方面發生沖突的可能性非常之低,歐洲沒有任何一國在靠近中國的周邊有長期駐軍。這一點美國不同。二戰后美國在東亞就有大量駐軍,從奧巴馬第二任開始更是大幅向東亞傾斜,主要針對中國和朝鮮。如果安全議題被抬得很高,經貿議題就必須做些讓步,美國在這方面特別明顯,歐盟也有,但目前程度還很低。
第三個區別在于,中國的發展速度和規模,讓歐美感受到的威脅程度是不同的。美國有好幾個產業,比如技術產業,實實在在感受到了中國崛起的威脅和擠壓,而歐洲除德國以外,每個經濟體都屬于中等規模,有幾個重要公司,比如愛立信,但規模也不夠大。過去幾年美國不斷要求歐洲在5G、AI這些領域里跟中國盡量劃清界限甚至脫鉤,歐盟內部就有多的自我反省:歐洲在這些方面的研發和生產能力很弱,如果不用中國的,我們用什么?這就解釋了,為何美國施壓歐洲多年,但并沒有跡象表明歐盟要跟中國在經貿上劃清界限。
第四個不同在于民間社會。西方民間社會涵蓋面很廣,包括環保、人權、女權、少數民族保護、殘障人士保護,勞工權益保護、宗教自由保護等等。但最重要的兩個,一個是環保,一個是人權。最近一些西方品牌表示不用中國新疆產的棉花,理由就是保護人權。美國和歐洲的民間社會有共同之處,但歐洲——尤其是西歐和北歐——的民間在很多議題上的尖銳程度上,常常超過美國。這和歐洲的歷史文化、以及歐洲人對“rights”(權利)的理解有關。
《財富》(中文版):棉花爭端似乎暫時有所平息,是否會就此收場?
丁學良:我認為這個事情還不會馬上退場。我注意到,美國和歐洲最近都有人提到了新疆的西紅柿——大家知道,新疆是全世界最大的西紅柿種植基地。圍繞棉花、西紅柿這樣的爭議,可能會過一段時間上一上媒體的頭條,也許要到明年春天北京冬奧會結束之后,才會消減一點。為什么這么說?我記得2008年北京舉辦夏季奧運會前后,也出現了不少圍繞中國人權的爭議。當時我是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駐北京的高級研究員,有處理這類爭議的親身經歷。我的觀察是,當時中國處理這些事情是很有分寸的——哪些事情由中方自己去解釋,哪些事情要請國際人士來參與。等到北京夏季奧運會結束以后,人們的注意力就轉到其他的事情上去了。
等到明年北京冬奧會結束以后,這些事情可能就會慢慢退場,當然不會完全消失,總歸有些人他要找點事,但不至于造成這么大的震蕩。我之前看到有消息說,美國可能會聯合盟國來抵制北京冬季奧運會。我認為這不可能。懂一點歷史的人都知道,在抵制1980年莫斯科奧運會后,美國方面得出一個結論:抵制的結果只是,本來美國人該拿的金牌被蘇聯拿走了,這對美國運動員不公平;第二,抵制并不能導致莫斯科取消奧運會。果然,美國政府發言人后來出來更正了說法,使用不確定的措辭,只說有關于抵制的討論,但不是行動。我也不希望中國國內把這個事情太當真。
《財富》(中文版):國際大企業以往在處理這類“要利潤還是要人權”的問題上,有沒有過成功的先例?
丁學良:也沒什么太成功的先例。遇到這樣的問題,對任何一家企業來說,都是很頭疼的。我舉個80年代時我在美國求學時親身經歷的例子。當時我在哈佛大學讀研究生,有一年哈佛的本科生舉行抗議活動,迫使哈佛大學基金會從南非市場撤資,學生們認為南非存在嚴重的種族歧視,所以要求大學基金會不能投資于任何一家在南非做生意的公司。后來又有一次,學生們認為很多美國公司正在把污染嚴重的部門轉移到第三世界國家,于是又要求大學基金會從這類企業撤資。每當發生遇到這類事情時,哈佛大學基金會就需要聘請獨立的第三方機構,來證明自己沒有侵權、沒有污染環境等等。按理說,哈佛大學基金會投資的項目回報高,對學生是件好事,起碼獎學金可以多發一點,但校方也無法阻止學生抗議。
所以我要強調的是,我們要區分什么是在民間社會壓力下的公司行為,什么是政府行為。一個公司的產品哪怕客觀上對一個國家的普通消費者有好處,比方說價廉物美,也不能夠阻止這個國家的一部分民間社會出來表達反對的聲音。
我們一定要防止最糟糕的局面出現。最糟糕的局面是什么呢?從政府的角度看,就是制裁和反制裁措施溢出了一個產業部門,牽涉到越來越多的產業。從中歐關系來看,如果這導致CAI無限期延期,那就是最糟糕的局面。
《財富》(中文版):現在國內對于棉花爭端有一種說法是,“你又要賺我們的錢,又要來挑我們的毛病”。這種說法有問題嗎?
丁學良:外國公司在賺中國市場的錢,但同時,中國公司也在賺人家的錢。這個世界上不存在一個從來不在外面賺錢的國家。對于一部分中國年輕人——現在好像叫作“小粉紅”,過去叫“憤青”——我還是有個勸告:你可以支持政府對政府的制裁措施,但作為個人,不要卷入暴力行動。很多年前反日游行中的暴力行動,直到今天后果還在。你在中國可以傷害外國人,那么反過來,他們在自己的國家也可以反過來傷害中國人,所以要非常慎重。(財富中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