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的一次演講中,一位德國建筑設計師在臺上提起了一條已被業界廣泛認可并長期遵循的著名設計原則:Form follows Function(形式服從于功能)——即在任何設計作品中,功能性及商業價值都應是首要被考慮因素。“這是一個偉大宣言,但同時也是危險的緊箍咒。”他接著說,“因為它宣判了建筑設計即將走向功利且備受約束的局面。”
這位建筑師名叫奧雷·舍人(Ole Scheeren)。22歲那年,他完成了自己的第一個建筑設計項目——一間時裝店;而此后至今的近30年里,他多數時候都頻繁奔波于亞洲及歐美各地,在全球范圍內落成了多個地標性建筑——這其中包括位于中國北京的CCTV總部大樓,以及幾個月前剛剛竣工的泰國最高的建筑MahaNakhon。
他在自己的職業生涯里恪守了一個不同于以上原則的信條:Form follows Fiction(形式服從于故事)。“把建筑物想象成一個充滿故事的空間,才能想象出它可以為人們創造怎樣的體驗。”奧雷解釋道。在保證功能性的同時,他試圖從更多維度賦予每座建筑獨一無二的體驗性與情緒性。
以下是奧雷與我們分享的部分觀點,以及他部分作品背后的故事:
在過去近三十年里,“分散主義”思潮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中國城市規劃。更為分散的城市設計或許將使中心城市的部分難題得到緩解,比如日益嚴重的交通阻塞。作為建筑師,你如何看待這種趨勢?
奧雷:從某些方面來說,城市多樣性令我興奮。盡管中國的城市建筑多元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們可以看到,(北京)中心商務區有很多規劃仍然是基于美國的老模型,我認為現在是時候考慮重構建筑系統了,比如如何更好地把工作和娛樂、生活結合在一起。
每一座城市都是一個高度多樣化且相互聯系的復雜系統,我們無法以單一計劃全面滿足它的各方需求,因為城市的功能性體現在許多不同的層面上。在進行城市設計前,我們首先必須真正了解這座城市。
我認為,中國有且要有比新加坡更大的城市多樣性,因為它不僅具有更龐大的規模、人口基數,還擁有更多民族、文化品類。所以我相信,并不存在一種單一的城市模型可以同時適用于這個國家的每座城市,但我們可以透過歷史、通過心理學去為不同的地域制定獨特的未來規劃。
中國的城市建設近年來出現了一種新趨勢。比如我們可以看到,部分中國國內最大的房地產開發商正在遠赴鄉村地區,雇傭最好的建筑師去為中國升級那些最偏遠的地區,使當地能夠成為文化旅游的目的地,以形成一種可持續的經濟效益。你如何評價這種驅動力?你是否已經成為了其中一員?
奧雷:我認為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它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催化劑或發動機,驅動一個動態發展。對于建筑師和城市規劃者來說,現在的確不僅需要關注“超級中心”,還要同時關注周邊地區及偏遠鄉村,并反向學習它們是如何保持自己的美感和價值的。
但是我想,另一個關鍵點在于,如果想達成真正意義上經濟和環境的可持續發展,未來可能還需要超越旅游的層面——在多方面實現自給自足,而不僅僅是依賴外界。我們應該向外建立更多層次,以一種不完全依賴的方式創造地方經濟。
目前來看,你們已經有了一個聰明的起點,與此同時,也永遠不要忘記這個出發點——經濟是基礎卻不是終點,我們要為當地的居民創造美,我們做的每一件事都應該是為了人們的生活。
作為建筑師,你遵循的設計原則是什么?對于你而言,建筑的哪一個方面最重要?
奧雷:很重要的一點是,如今我不得不重新思考公共生活,思考一座建筑對人類生活方式的影響。在今天的大環境下,高密度的活動發生在由一棟棟摩天大樓組成的小城市里,彼此獨立,大量建筑物只顧追求經濟利益,卻忽視了它們對于內部人類活動空間以及城市大環境的影響。在這樣的情況下,建筑無法將其內部的人類行為活動聯系起來,卻在一定程度上促使人們彼此排斥、斷開聯系。
我認為,我們既要關注建筑學的責任,也要關注建筑學的價值觀,因為建筑本身對社會負有責任。我要考慮的是構建一個系統,不僅僅是滿足建筑物的功能性,更要同時關注公眾需求,改善人們的生活、工作方式。這不只是生態學的問題,也是心理學的問題。
當然,此外我們也必須了解如何管理成本,建造一座經濟上可行的建筑,并通過自己的想象力為建筑賦能,為所有參與項目的人、投資者、開發商等創造巨大的經濟利益。從我們以往的項目中你可以看到,我們創造出了高于經濟成本數倍的附加價值,這對于整座城市、整體公共環境都是巨大的成功。
在科技迅速發展的時代背景下,未來建筑將走向何方?
奧雷:一些技術將影響建筑的建造方式以及建造格局,因為技術將影響人們的行為方式、生活方式、互動方式,并讓人們重新思考他們需要什么和想要什么。當越來越智能的機器代替人類完成越來越多的工作,擁有了更多時間的人類會逐漸對環境產生不同的期望,這將是一個充滿戲劇性的變化。
所以,人們起初對于建筑物純粹的功能性理解將發生巨大轉變,我們必須考慮如何為人們創建具備新品質的環境。空間是我們活動與聯系的支配方之一,以前我們只需要有一張辦工桌、一個接待處;但逐漸的,一切都將變得更具溝通性、開放性和協作性。
你收獲的最佳人生建議是什么?
奧雷:學會從不同的視角看問題。只有避免用防御性的心態對待質疑與爭論,才能體會到事物背后更多的意義與價值。
*隨后我們具體探討了奧雷的三個項目,它們將幫助我們進一步理解建筑的意義,以及其背后的價值觀。
【中國CCTV總部大樓】
奧雷:
首先,對于我而言,這一項目仍然是中國能力及愿景的證明,我看到了這個國家向前發展的能力和意愿,這也使事情發生了許多根本性的變化。
當2002年我第一次來到北京的時候,城市規劃委員會向我展示一張藍圖:雨林般的上百棟高樓大廈將會出現在市中心的商務區。但當時在藍圖之外,只有屈指可數的幾棟大樓,所以我們必須要在一個毫無概念的前提下做設計。
當然,高樓大廈是垂直的——它是個死板的層次結構,但是我在思考,我們的建筑物是否可以實現一種完全不同的概念?它是否可以擺脫層次結構體系,可否構建出一種“合作”而非隔離的系統?于是,我們將一個垂直的樓體打了個彎,形成了一個首尾相連的環狀物——我們的想法是,把電視制作的所有概念融到單一結構里面,將新聞、節目制作、廣播、研究、培訓、管理等全部融合到可以互相聯系的環形里,打造一個人們可以相互交流與合作的空間。
突然間你會感到建筑物不再只是由建筑材料堆砌而成的物體,而更像是一種有機體、生命體,一種包含著各個器官的循環系統。
先后有400位工程人員與建筑師,合作了將近10年完成這件作品。473,000平方米的建筑面積使它成為全世界最大的建筑物之一,里面容納了約1萬人——這樣的規模超出了我們對傳統建筑物的理解。我曾要求團隊的一些成員停下來,坐下來,剪出1萬張的小貼紙,把它們粘在一個這座建筑模型上,試圖挑戰自己對這一龐大數字本身的理解。我們為這棟建筑內的人創造出假想的角色,然后追蹤他們在這棟大樓里一整天的生活動態,他們會在哪里碰面?他們會遇到哪些事情?我們通過這樣的體會方式,以一種類似于循環系統的環形建筑來串聯每樣東西——使訪客與員工都能在這個聯合體里面,體驗其中所有獨特的功能。
【MahaNakhon】
奧雷:
曼谷對我來說是最迷人的東南亞城市之一。它充滿活力,且具備一種非常有趣的張力,使傳統主義與一些非常具有未來感的事物共存,這種充滿矛盾的現象也給予了這座城市一種特殊的能量。
這棟建筑的主體有77層,314米高,是如今泰國最高的建筑。我們將它命名為“MahaNakhon”,在泰語里,它意味“偉大的都市”。它的設計理念是要傳達泰國社會具有的巨大活力和廣泛包容性。
我們采用了一種“像素”的表現形式,用一種螺紋形像素切口纏繞這棟建筑,使它傳統的玻璃幕墻被分割成有各種植物環繞的許多立方體,從而露出了曼谷自己的“靈魂”。
【The Interlace】
奧雷:
這個名叫“交織”的新加坡住宅項目在2015年被世界建筑節評獲年度世界建筑大獎,讓我獲得了許多難忘的反饋。我們采用了一種非常激進的想法,將大規模、高密度的公共生活以一種非常不同尋常的方式呈現出來,與此同時,它非但不價格高昂還很實惠。最讓我有成就感的是,這個社區的許多居民表示他們真的很高興生活在那里,他們真的對這種居住環境充滿了熱情。這對于設計師而言是一件偉大且有意義的事。創造一個美好的社會生態系統,充分發揮空間、自然環境與社區的功能,是我認為我們能在建筑領域完成的最成功的事之一。
當時考慮到住宅的私密性與獨立性,我提議推掉高塔,把垂直設計改成水平設計,并把它們堆疊起來,從側面看,它是不規則的排列,如果從直升機俯視它的中心,會發現它的組織架構實際上是個水平建筑物堆疊起來的網狀六邊形,它創造出幾個大型戶外庭院——這些中央空間為社區提供了多種設施與功能。可以看到,這些庭院空間并非封閉不透氣,相反,它們開放、通透、互相連接。我們稱呼這個項目是“交織”,想象我們把人類與空間彼此交錯連接起來。
通常意義上,建筑物會脫離大自然,因為建筑物本身是消耗空間的。但事實上我們可以看到,這棟建筑如何創造出了更大的空間。在屋頂設置梯田、在各個空置空間進行綠化后,我們做了個簡單的數學計算:如果把所有地面上的綠色植物面積扣除掉建筑物的投影面積,然后加上所有有綠色植物的陽臺面積,會得出一個112%的植被覆蓋率——也就是說,在這片土地上建造建筑,反而能比空置它獲得更多的自然空間。
此外,這里的住房非但不昂貴,反而很經濟。一些人可以將其中的空間作為私人花園出售,也可以慷慨地捐贈給社區,使每個人都能從中受益。這是我們試圖解開那些公式化機制的證明,也是我們將自然與人類生活重新結合在一起的愿景。(財富中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