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劃艇上的首席執行官
管理一家巨型制藥公司和在湖中平穩快速地劃動皮艇,在他眼里有很多相似之處,但也有不同。
諾和諾德全球總裁兼首席執行官周賦德(Lars Fruergaard J?rgensen)已經在這家制藥巨頭企業工作超過33年,他相信真正的制勝之道在于創新,成功取決于創新的質量。圖片來源:COURTESY OF NOVO NORDISK
除了諾和諾德,世界上是否還有別的制藥公司因為某個明星藥品的出色表現,讓一個國家上調經濟增長預期?
自2023年起,總部位于哥本哈根的諾和諾德,市值超過丹麥的國內生產總值,人們普遍相信這主要是它在全球市場推出GLP-1類藥物的功勞。
GLP-1是一種激素,主要由腸道L細胞產生,中文名稱是胰高血糖素樣肽-1。它可以通過在大腦的多個區域發揮作用,減少饑餓感,增加飽腹感,降低食物渴求,減少熱量攝入,從而降低體重。
市場對GLP-1類藥物的歡迎超乎想象。諾和諾德擁有的Wegovy和Ozempic,在中國商品名分別是諾和盈與諾和泰。這兩款藥物的活性分子都是GLP-1受體激動劑司美格魯肽(semaglutide)。
天然GLP-1在人體內約兩分鐘就會被降解。而司美格魯肽通過基因重組技術,將半衰期延長到七天,可以實現一周一次給藥。
諾和諾德的科學家們1991年開始研究GLP-1藥物,周賦德(Lars Fruergaard J?rgensen)——諾和諾德全球總裁兼首席執行官也在這一年進入這家公司。不過,在職業生涯的早期階段,他“與研發工作接觸比較少”。
最初,周賦德在醫療、經濟和策略部門擔任經濟學家,也在美國和日本的海外崗位開展工作。
直到2004年回到哥本哈根,他才對GLP-1藥物有了深入了解。那時,周賦德開始從事企業戰略方面的工作,這讓他“第一次開始了解這種當時即將上市的新藥”。
周賦德提及的這款“新藥”是利拉魯肽注射液,于2009年在歐盟最先上市,中文名稱是諾和力,它被批準的適應癥是糖尿病。
諾和諾德的創立時間可以追溯到1923年,三名科學家和一名藥劑師從胰島素發現者及其所屬的多倫多大學團隊那里獲得授權,在丹麥生產胰島素。胰島素正是被用來治療糖尿病。
之后的一百年中,諾和諾德、糖尿病成為緊密聯結的關鍵詞,GLP-1類藥物的研發,最初也是以糖尿病治療為目標來進行的。
周賦德回到哥本哈根后最初的崗位是為公司制定整體戰略規劃,他和同事們“做了很多建模工作,預測GLP-1類藥物如何發展”。周賦德說,他當時更多是一個分析性的角色,直到2013年加入諾和諾德執行管理層。從那時起,他可以直接參與GLP-1類藥物相關的決策。
包括周賦德在內的執行管理層成員決定在糖尿病的基礎上,把對GLP-1類藥物的關注點拓展到肥胖癥。周賦德說這不是一個容易作出的決定,因為當時從全球范圍來看,此前其他用于肥胖癥治療的化合物的開發要么徹底失敗了,要么沒有達到預期目標。后來,針對肥胖癥治療的利拉魯肽3.0mg雖然獲得了批準,但它只能幫助多數患者減輕差不多5%的體重。這是發生在2014年的事情,距離諾和諾德的Wegovy獲得批準上市,還有不到七年。
2021年,Wegovy在臨床試驗中表現出驚人的減重效果,受試者的體重平均減輕了約15%至17%。雖然也有明確的不良反應,比如腹瀉和惡心,但這些不良反應的風險明顯小于減重帶來的健康獲益。它獲得藥物監管部門的上市批準。
這意味著,諾和諾德在成立近一百年的時候,又開辟了一個全新的市場——肥胖癥市場。周賦德認為“這很有意思”,因為這意味著這家制藥公司兩次抓住了“技術帶來的機遇”。他說:“早在一百多年前,諾和諾德就是胰島素市場的開拓者之一。”
諾和諾德開辟和進入肥胖癥市場,是在周賦德擔任首席執行官之后發生的事情,但他不愿意將這一成就劃歸到自己名下,“我們在肥胖癥治療領域開展研究已經超過25年,早在我擔任首席執行官之前,就已經開始了。”周賦德說。
諾和諾德的GLP-1類藥物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周賦德將其歸因于強大的“攜手戰勝嚴重慢性疾病”的使命感,和諾和諾德一百多年來專注糖尿病治療領域的經驗。
二者結合在一起,促使科學家們了解肥胖癥是2型糖尿病重要的高危因素,進而推導出,“如果我們治療作為其高危因素的肥胖癥,就有可能預防2型糖尿病。”周賦德說。諾和諾德剛進入糖尿病治療領域時,主要對象是1型糖尿病,這些患者最需要的藥物是胰島素。隨著經濟發展帶來的人們生活方式的改變,在全球范圍內,2型糖尿病患者數量增加,于是諾和諾德開始研究如何更有效地治療2型糖尿病,治療的下一步就是預防人們患上2型糖尿病,周賦德用“自然而然”來形容諾和諾德進入肥胖癥研究領域的過程。
“我們已經通過SELECT試驗證明,如果肥胖問題可以得到有效應對,就能夠將發展為2型糖尿病的風險降低約四分之三。”周賦德說。
多年來,醫生們一直對治療肥胖癥猶豫不決。在注射和口服藥物產生之前,一般主要通過生活方式干預、代謝與減重手術來治療肥胖。當司美格魯肽被證實減肥效果驚人且安全可靠之后,治療肥胖癥的意愿變得非常強烈。
周賦德重復了諾和諾德的企業使命“驅動改變,攜手戰勝嚴重慢性疾病”,強調“肥胖是一種嚴重慢性疾病,我們希望幫助肥胖癥患者”。
司美格魯肽強大且神奇的減重效果最初是在中產階層口耳相傳,盡管最初它還僅獲準用于2型糖尿病的治療,并且需要處方才能獲得。但已經有很多不符合規范的獲得和使用行為開始泛濫。
許多肥胖甚至并不肥胖的人們通過隱秘的渠道和非合規方式獲得原本應該分配給2型糖尿病患者的諾和泰,相較于硬性節食和高強度運動減肥,使用這種方式來降低體重顯得相對輕松,這也可能加劇在一些地方流行已久的“以瘦為美”的、近乎病態的畸形審美觀。
作為藥物的研發和生產者,他承認諾和諾德的關鍵角色是與醫生進行學術溝通,確保他們了解這個產品,了解其適應癥和正確的使用方法。
“通過這些溝通,我們努力確保產品被正確使用。就我們的處方藥物產品而言,醫生有責任指導患者正確用藥。”周賦德說,諾和諾德不希望把自己的產品銷售給并不符合適應癥的人。他認為這是企業必須承擔的法律和道德責任,同時也保障了患者用藥。
“我們不會從商業或財務利益的層面來考量,我們希望確保獲得我們藥品的人都是2型糖尿病患者或肥胖癥患者。”他說。
諾和諾德預判到自己的這個明星藥物將有規模龐大的市場,但與包括周賦德在內的執行管理層的設想不同的是:原以為是公眾緩慢接受產品,逐步建立市場,但事實是需求急劇增長。“終端的患者人數可能與我們一直以來的預期相同,但進展的曲線斜率卻比我們預期的陡峭。”周賦德說。
諾和諾德需要擴大產能,以應對意料之外的肥胖癥市場最初期快速擴張。“我們正在建設所需的設施,以確保未來能夠服務更多的患者,并推動我認為最大規模的健康干預措施。”周賦德認為,隨著人口老齡化對醫療衛生系統提出挑戰,如果能解決肥胖問題,就能預防糖尿病、心血管疾病、腎臟疾病等一系列并發癥,他希望能夠應對更多的相關疾病。對于世界上大多數地區負擔沉重的醫療衛生系統來說,這非常重要。
GLP-1類藥物對諾和諾德也很重要,它給后者帶來豐厚的財務回報,并幫助這家有一百年歷史的制藥企業依靠2023年的337億美元營收在2024年首次進入《財富》世界500強榜單。但周賦德承諾,胰島素仍然會是諾和諾德產品組合中重要的一個。即便大多數公司已經停止開發針對1型糖尿病治療的新藥,但諾和諾德仍致力于此。因為“患者仍然需要更好的胰島素產品”。
2024年6月,諾和諾德創新的全球首個胰島素周制劑在中國獲準上市,這是一款針對2型糖尿病患者的周制劑,周賦德說這表明不管過去、現在,還是將來,諾和諾德都會進行胰島素方面的研究。
但顯然,作為首席執行官,周賦德也非常愿意談及更多的產品組合,比如諾和諾德正將關注點拓展到更多治療領域,這包括糖尿病、肥胖癥、心血管疾病和罕見病,雖然隨著企業的發展,諾和諾德試圖用“稍微更廣闊”的視角看待自己的產品治療的疾病,但它的產品線和治療領域仍然非常聚焦,這是因為周賦德和他的同事們相信,與廣泛涉獵相比,在少數幾個領域擁有深厚的專業積淀將增加成功的可能性。如果知識不夠專精,則實力就會打折扣,周賦德用“稍有拓展但仍然緊湊”來描述諾和諾德未來的產品創新組合。
諾和諾德已經習慣了在創新上與其他公司競爭,周賦德也說自己歡迎競爭,因為“當你有競爭對手,就會激勵你早上起得更早、工作更加努力,這會讓你變得更強大。如果你沒有競爭對手,早上可能就想多睡一會兒,白天也犯點兒懶,這會有點風險。”
盡管在糖尿病和肥胖癥治療領域,諾和諾德的新一代藥物在上市后都表現優異。但圍繞肥胖癥市場的競爭已經異常激烈,不僅有禮來這樣的傳統巨頭制藥企業,還有來自包括中國在內的許多國家的創新藥企業,也希望在這個市場中獲得一些份額,甚至與諾和諾德分庭抗禮,一較高下。盡管比諾和諾德的速度慢了一些,但禮來的雙受體激動劑產品替爾泊肽在臨床試驗中表現出了更好的減重效果,而其他競爭對手也在努力研發更多被寄予希望、效果超過司美格魯肽和替爾泊肽的減肥藥物。
諾和諾德可不會什么也不做地等著對手,周賦德在去年9月接受《財富》雜志專訪時,宣布諾和諾德2024年內就將迎來下一代創新藥物CagriSema的三期臨床試驗數據。“我們現在已經在為下一代藥物做準備了。”他說。
周賦德相信真正的制勝之道在于創新,成功取決于創新的質量,他說競爭也激勵著諾和諾德研究人員:“當全世界的研發人員都試圖復制我們的成功時,這當然會激勵著我們的研究人員盡可能地發揮創意、進行創新”。
對任何一家制藥公司來說,研發部門的重要性都毋庸置疑,周賦德在諾和諾德已經工作超過33年,接近這家百年企業近三分之一的歷史時間,盡管他在大多數的職能部門都工作過,但從未“進入”過研發部門,這是他在諾和諾德唯一沒有涉足過的領域。
周賦德開玩笑說自己善于感知和傾聽,因為他天生有一對大耳朵和一個大鼻子。但是,他沒有理學學位。“你可以通過努力工作和聰明才智在公司的大多數部門工作,但除非你有理學學位,否則就無法進入研發領域。”周賦德說。
不過他知道如何發揮自己在傾聽和感知方面的特長,常常問一些“有時可能顯得愚蠢的問題”。他發現,如果問對了問題,就能在公司內部找到應對所有挑戰的答案。但“如果沒有認真傾聽,人們很快就會發現你并不感興趣,也就不會與你分享解決方案”。因此,周賦德定期與諾和諾德的科學家們見面。他向他們展示自己的興趣,他們向他傳授他們的見解。
在這個在中國文化中被稱為“教學相長”的過程中,周賦德能學到很多關于諾和諾德使用的技術的知識。
不過這還不能滿足周賦德對自己作為諾和諾德最高管理者的職業要求,他會關注大量新聞和科學期刊,了解外部競爭的動態,他會“狡猾”地結合外部競爭的動態向諾和諾德的科學家提問,后者會驚訝于他緊密追蹤競爭對手動向的能力。
同時這也讓他能夠對醫療健康未來的主流方向作出判斷,比如他認為未來預防必須成為重點。在他的認知里,目前的醫療衛生系統是為急癥護理而設計的,是為被救護車送來醫院、因癌癥惡化來醫院、或病情非常危急的人而設計的。這無疑推動了許多重要且必要的進步。
以美國為例,隨著人口的老齡化,醫療衛生系統80%的支出都與糖尿病、肥胖癥、心血管疾病等慢性疾病有關。人口老齡化越嚴重,患這些病的人就越多。從某種程度上說,世界各地的醫療衛生體系的發展軌跡上都面臨一些問題,因為人口老齡化加劇可能帶來醫療衛生體系的崩潰。
所以,除非能夠預防這些慢性疾病,否則就無法提供符合人們期望的醫療健康服務。而提供醫療服務的能力是衡量所有政府能力的重要標準之一。“這適用于中國,適用于丹麥——我的家鄉,也適用于所有國家。”他說。
周賦德狹義的家鄉是在丹麥農村的一個農場,在他成為大學生并在畢業后進入大公司工作之前,他的父親和母親兩個家族的所有成員都是農民,在上大學之前,周賦德本人也是。
他的父親教會他如何使用大型農業機械,這發生在他年紀還小的時候,這個教授過程是在田里現場進行的,后來他成為家族里第一個上高中和上大學的人,也是第一個和唯一在國外生活過的人。
當他加入諾和諾德時,從未想過自己未來有一天會成為這家公司的首席執行官——這需要一點運氣和時機。他說有機會在自己的第一份工作中就成為公司的首席執行官,是一種莫大的榮幸。
這也是他的最后一份工作,周賦德希望自己最終能從諾和諾德退休,“我無法想象在其他地方工作。”他說。
作為制藥公司的諾和諾德是由諾和諾德基金會控股的,這種結構設計保證了諾和諾德可以一直堅持創始人擬定的價值觀,而不必擔心“門外的野蠻人”。諾和諾德基金會也在開展很多活動,周賦德真正能想象的工作就是在諾和諾德大家庭的公司繼續服務。
對周賦德來說,諾和諾德就是他的農場,這家公司提供了“一種你擁有了就不會改變的工作。因為如果你是一個農民,你一輩子就都生活在你的農場上照顧土地和動物,然后因此得到回報。對我而言,諾和諾德就是我的農場。我知道我只是個員工,但諾和諾德就像我的家一樣。”他說。
周賦德接受的最初的商業訓練其實是在自己年少時的家——一個養豬場里開始的。作為一個農民,獲得成功唯一的方法就是好好照顧自己擁有的資產——土地和動物。在全球市場上,豬肉、小麥或其他農產品的價格是固定的,產品很難與眾不同。只有能非常高效并且做出明智的商業決策,才能成功。比如不會僅僅因為喜歡就去買最新、最好的拖拉機,因為它并不會比舊的帶來更多收益。
“擁有商業思維、做出正確的商業判斷,同時確保好好照顧自己擁有的資產,然后作為一個團隊進行工作”——周賦德認為這些都是非常有用的通用技能和能力。
現在,作為諾和諾德第五任首席執行官,周賦德需要做決策時,總是會考慮一系列因素:如何保障公司的資產、如何打造強大的產品管線、如何保持設施處于良好有序的狀態、如何做出正確的商業決策、這是否是一筆明智的生意、是否有意義……
他鼓勵諾和諾德的高級管理人員把公司的業務當作自己的業務來經營,并且以聰明的方式花錢,與他本人一樣——腳踏實地,就像這家公司是自己的。
周賦德并不擁有諾和諾德這家公司,他擁有一輛電動汽車,并開著它上下班;他也擁有一項熱衷的愛好——在家附近的湖中劃皮艇。
管理一家巨型制藥公司和在湖中平穩快速地劃動皮艇,在他眼里有很多相似之處,但也有不同。
周賦德說,劃著皮艇獨來獨往,與做管理工作之間最大的不同是,辦公室里有優秀的人幫助他在工作時保持敏捷和正確的方向。而在皮艇上時,他是一個人。
“坐在皮艇上時,大自然會把你視為它的一部分,鳥也會留下來,因為你不被當作外來者。”但是在水上航行時,他就必須非常靈活、迅速適應水流和風向的變化,需要為可能遇到的危險做好充分準備。
這讓周賦德得到提醒,即便是一家大公司的首席執行官,也不要認為自己有什么特別之處,仍然需要有獨立做事的能力,不能因為在一個架構體系中擁有頭銜和一定的職位,就一直依賴他人。
“你必須腳踏實地,必須能夠獨立生存。”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