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圈與幽暗意識
了解地球村生活的積極潛力和負面影響,已經成為當今日益相互關聯的世界中的迫切挑戰之一。
1948年,英國的天體物理學家預言,當太空航行讓我們能夠從太空中看到整個地球時,這一景象就將永遠改變我們。在宇航員還沒有到達地球上空的時候,我們通過各種儀器設備,已經回傳了在月球上所見的地球照片,第一次從月球上回望地球的照片攝于1966年。到1968年圣誕節前夕,阿波羅飛船上的一位宇航員用他的相機捕捉了人類看到地球的場景,顯示在月球荒蕪的表面上,地球似乎正在冉冉升起。
人類第一次看到這幅照片,會得到一個鮮明的印象,即月球的荒蕪同地球的美麗恰好形成強烈的對照。斯圖爾特·布蘭德馬上認識到這一圖景的重要性,1968年秋季,題為《地升》的照片出現在雜志《全球目錄》(The Whole Earth Catalog)的封面上。布蘭德把兩樣東西合成一體:其一,相信個人計算機可以改善人類社會;其二,指出人類社會正在開始擁有全球歷史。
談論全球史,需要了解地球系統。地球由巖石圈、水圈、大氣圈組成,但特殊之處是,出現了生物圈,又從生物當中進化出人類。前蘇聯地質學家弗拉基米爾·維爾納茨基提出了“人類圈”(noosphere)的概念。在茫茫宇宙當中唯一能夠發現生命的只有我們這個星球,當然不敢說其他地方就一定沒有,但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現。為什么地球會變成這樣的一個美麗星球?原因在于經過漫長的演化,綠色的生命最后變成塑造地球強有力的力量,比其他地質力對地球造成更大的影響。
“人類圈”借用古希臘的詞匯nous(努斯),因此也稱為“智慧圈”。維爾納茨基把“人類圈”定義為生物圈的新狀態,并將其描述為地球上的“理性領域”。人類圈代表了生物圈發展的最高階段,即人類理性活動的最高階段。它由意識、頭腦、流行關系主導,囊括人類思想的一切,換言之,可以理解為人類的群體意識。
比起維爾納茨基,法國耶穌會傳教士德日進更進一步。他相信存在一個進化軸,復雜性和意識圍繞這個軸不斷增加,生命由此成為不可戰勝的升華運動。而所謂智慧圈,就是復雜性和意識的增長所產生的思想包圍了地球的結果。我們今天作為知識工作者所處理的一切,不管是法律、教育還是宗教、科研、技術系統,都是智慧圈的一部分。在這個意義上,智慧圈既是由人類的頭腦的互動所構成的,也是因為這種互動而出現的。地球有了智慧圈,大地就不再赤裸,地球不僅獲得一層新的皮膚,而且從此有了靈魂。
德日進把人類之前的歷史,劃為“地質圈”和“生物圈”兩個時代。它們是物理學和生物學的歷史,在這段歷史中,人類對地球不產生影響。然而,地球的演化,卻推動人類的發生。為此德日進發明一個詞“人類化”,意即地球上的所有現象,都受到了人類活動的影響。他把社會現象歸結為一種生物現象,并認為社會現象是生物現象的一個頂點。
德日進提倡“有神進化論”,認為進化是神的安排。智慧圈由上帝寵愛的人所組成,它是積極的,是自身進化、趨于完美的,會反作用于地球,帶動地球走向無垠的宇宙,并在遙遠的深處達到人性的頂點,在那個點上與上帝匯合。
赫赫有名的社會學家赫伯特·斯賓塞,早年曾經提出一個論斷:人類社會是超級有機體。有機體說拋棄了人類社會的機械描述,而將其描述為一種生物關系。這一有機體要想生存,就一定要有一個神經系統。當斯賓塞認為整個社會需要神經系統的時候,德日進率先廣泛闡述了這個有機系統在全球范圍擴充的精神層面。
德日進直接影響了媒介哲學家馬歇爾·麥克盧漢,后者于1962年提出“地球村”,明顯受到德日進智慧圈思想的影響。麥克盧漢相信人類的頭腦日益以復雜的方式進化,從而產生某種形式的全球意識。電腦肯定一種經由技術而產生的普遍理解和統一狀態的承諾,這一狀態同化于邏各斯,能夠把人類編制成一個家庭,永久建立起集體的和諧與和平。
這讓人想起“巴別塔”的隱喻,本來人們是可以互相溝通的,但上帝害怕溝通,因此讓各個族群發展出各自的語言而無法溝通。但假若人類真正實現全球意識,是否巴別塔就消失了?因為人類社會突然之間擁有了一種普遍的語言即算法,電腦技術使得任何一種代碼語言能夠即刻翻譯成另外一種代碼語言。
這樣,人類的感覺和神經的延伸最后創造了一個統一的體驗場域,速度和對于信息的適應能力會促使這個場域像群體大腦一樣工作。人類開始從個人主義和碎片化轉移到集體認同,終于實現了重建巴別塔的愿望。而對麥克盧漢來講,重修巴別塔也是為了更加接近上帝。
然而,麥克盧漢并沒有堅持德日進式的希望多久。麥克盧漢再部落化的地球村經常被描繪成一個和平且和諧的社區,其實,如果仔細閱讀麥克盧漢,我們就會發現他的幽暗意識。麥克盧漢從來沒有認為,統一和寧靜是地球村的特性。地球村實際確保了所有議題的最大分歧,因為村莊條件的增加創造了更多的不連續性、分裂性和多樣性。
人人互聯讓很多人感覺不堪重負,失去了個人認同。對此的回應是暴力。戰爭、酷刑、恐怖主義和其他暴力行為都是在地球村里對認同的尋求。
我們今天見到的世界,并沒有因為地球村的到來而變得平穩,相反卻正在變成一塊一塊的飛地。了解地球村生活的積極潛力和負面影響,已經成為當今日益相互關聯的世界中的迫切挑戰之一。雖然麥克盧漢一度被吸引到戲劇性的希望當中,但在宇宙意識的視野中看到雙面神式的互補性是至關重要的:這個時代既是巔峰的時代(至高成就和希望),也是深淵的時代(暴力和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