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這個比例在巴黎奧運會開幕前就備受關注。本屆奧運會總共有5,630名男運動員和5,416名女運動員參賽,接近1:1的比例。
我們終于在這一國際體育盛會上看到了數字層面的性別平衡。這是在1924年巴黎奧運會正式允許女性參會的一個世紀之后,是女性在倫敦奧運會上首次參與了所有項目的12年之后,是在《2020年奧林匹克議程》中重申促進性別平等的4年后,取得的成績。
雖然從性別平衡到平等,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在中國首位冬奧會冠軍、世界反興奮劑機構副主席楊揚看來,這個比例的實現,是性別平等之路的里程碑,是體育為性別平等、社會文明進步所做出的榜樣。
在本期的《零度對話》中,楊揚分享了在巴黎奧運會的見聞、對于性別平等的觀察、對于體育界“飯圈化”二元對立現象的態度,等等。她認為粉絲們的過激舉動,其實是矮化了他們的偶像,“我們有責任引導球迷、體育迷,讓大家更深刻地理解比賽的規則和奧林匹克精神,能夠尊重運動員的比賽結果。”
我們討論了“垃圾時間”這個話題。這是一個源自體育賽事、已經被過度解讀而概念模糊的詞。在這個話題上,這位手握59枚金牌的世界冠軍讓我看到了強者思維。她表示:要爭取成為在“垃圾時間”中勝券在握的那一方,在比賽中,意味著大幅領先對手。
她坦陳,自己也經歷過一段非常焦慮、迷茫的時期,幸運的是沒有“躺平”,一直在往前走:創立“冠軍基金”,關注那些離開賽場,在“真實的世界”中努力轉型的退役運動員;成為世界反興奮劑機構的領導者之一;推動青少年、包括特殊兒童的體育教育;不斷學習,不斷發問。
楊揚說她喜歡自己現在的狀態,忙碌但篤定。
《財富》專欄作家、北大教授胡泳在一次對話節目中提到:衡量文明的標準,不是看高線,而是看低線,即普通人能受到什么樣的關懷和關注。
這正是楊揚在做的事情,也是奧運的終極意義——并非僅僅讓我們仰望那些站在金字塔頂端的勝利者,而是鼓勵每一個人去擁抱運動的權利,去享受運動帶來的快樂。在體育精神中,看到文明之光。
以下為經過編輯的對話實錄。
謝菁煒:巴黎奧運會已經進行十多天了,但是圍繞開幕式的爭論竟然還未平息,不僅國內民眾,很多法國人對之的評價也是兩極分化。您怎么看這些爭議?
楊揚:我在現場看完了整場開幕式,因為不像看電視那樣可以聽到解說,對一些細節不能及時地了解其背后的歷史背景。單從現場視覺效果來看,還是挺有沖擊力的。每屆奧運會主辦城市的開幕式,都是對這個城市乃至國家歷史文化積淀和當代特色及發展的濃縮和展示。
這么多年國際賽事、國際體育組織工作的經歷,讓我擁有更加積極開放的心態,相對更容易接受多元化的表達,對于有些我無法接受的事物,我會去了解它的背景,這對我來說也是一個學習的過程。同樣,我也尊重不同的人的不同意見,你可以喜歡,當然也可以不喜歡。
謝菁煒:這屆奧運被稱為首屆“性別平等”的奧運會。從數字上看,男女運動員人數比例接近1:1。數字很重要,但數字并不是全部。對于奧運會的性別平等,您心目中最重要的衡量標準是什么?
楊揚:當然,數字不是全部,我們有很多維度來衡量性別平等,比如領導力上的公平,也是平等的體現。但數字是非常重要的一個衡量標準。實現數字上的公平,是性別平等之路的里程碑。
2006年退役后,經當時的國際奧委會主席羅格先生提名,我進入了國際奧委會婦女與體育工作委員會。那時候在中國體育界,我們經常是“陰盛陽衰”的局面,而作為運動員,我更多地是關注賽場上的事情,很少去考慮性別平等相關問題,所以對于這個新的角色,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為此,我請教了前國際奧委會副主席何振梁先生,他告訴我,在一些國家和地區,為了滿足承辦亞運會和奧運會的要求,增加了女性運動員的參賽,推動了該國和地區女孩子參與體育運動、提升了女性社會地位。這是我們能做的,而且是非常有意義的工作。今年的巴黎奧運會,男女運動員比例首次達到50/50,這是體育為性別平等、社會文明進步所做出的榜樣。
實現數字的公平,增加女性運動員參賽比例,似乎只是數字上的調整,但對于體育賽事的管理者、執行者,也就是國際體育單項組織來說,是一項相當大的挑戰。一些項目女性參與的廣泛性、多少國家參與、辦過了多少次國際賽事、賽事的觀賞性、安全性,等等,都是一個新的比賽項目所要考量的。比如2022年北京冬奧會短道速滑比賽,新增了男女混合2000米接力,男女隊員同場競技。由于男女體型和速度的差異,在接力過程中可能會因速度和交接推人用力過猛,對女運動員產生一定的安全風險,為此我們要通過多次比賽測試來進行評估,制定合理的競賽規則,最終才能成為奧運正式比賽項目。
謝菁煒:很多人都在談論“垃圾時間”。這個詞源自體育賽事,指的是比賽的最后階段,當一方領先優勢很大,勝負已定時,剩余的比賽時間。不少人認為當前這個時期也像“垃圾時間”,奮斗似乎沒有太大意義,而躺平是更合理的選擇。您怎么看這個現象?
楊揚:真有這樣的說法?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如果是真的,那你要爭取成為在“垃圾時間”中勝券在握的那一方。就比賽來說,我曾經有過很多次的“垃圾時間”,那意味著大幅領先對手,所以我很享受這樣的“垃圾時間”,其前提是要通過艱苦的訓練提升實力,讓自己有能力爭取到這種“垃圾時間”。
當然,退役后,有些人會覺得你們都是奧運冠軍了,是不是剩下的人生都是“垃圾時間”,就可以躺平、享受人生了。還記得我剛開始參加國際比賽的時候,經常聽外國運動員講“enjoy the games”,我當時還不太理解,什么是享受比賽?比賽壓力那么大、那么累,如何能享受?隨著參與的國際賽事增多,對體育價值和意義有了更多的理解,自己真正體會到經歷每一次大賽的折磨和洗禮之后的成長與收獲的快樂,才理解了什么是更高級的享受。
退役后的選擇是同樣的道理,躺在過去的成績薄上或許可以,憑借一些商業活動也能養活自己,但我更想繼續追求一個有價值、有意義的人生,因此我也經歷了一段時間的迷茫和焦慮。不斷地嘗試各種機會讓我逐步有了清晰的第二人生目標。
所以,我沒有選擇躺平,也沒有選擇大家看上去適合我、比較順理成章的路,比如做教練、或者留在體育局做管理工作。我選擇了國際體育組織、創辦滑冰俱樂部和公益組織。這些年走過來,正如當時我們領隊送我的話:人間正道是滄桑。經歷很多事情,才對這句話有深刻的感悟——那些正確的道路,往往是艱難曲折的。
謝菁煒:舉個例子,您曾經經歷了什么樣的艱難曲折?
楊揚:首先,創業之路就是艱難曲折的。做運動員的時候,只需要管好自己,而創業要管理近百號人,競爭不再有特別清晰的規則,而是暗流涌動,有時發現落后了已經很晚了,還要處理各種人際關系,等等,所以肯定要走些彎路的,現實也總是更殘酷些。但我在創業中也發現了和賽場上的一些共性,比如先做好自己、打好基本功、合作才有更多機會,等等。
另外,在國際體育組織工作,要克服語言和文化上的障礙,還要爭取做些成績出來,肯定需要個過程。比如2020年我剛剛被國際奧委會提名競選世界反興奮劑機構(WADA)副主席的時候,覺得壓力非常大,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全新的領域。雖然我之前做過WADA運動員委員會委員,但和領導這個組織完全不一樣,它的復雜性是我原來工作經歷中不曾遇到過的。非常忐忑的時候,國際奧委會主席巴赫對我說了一句話:Follow your heart.(跟隨你的內心)。當時并沒有太理解他的意思,但這幾年走過來,這句話確實給了我很大支撐,遇到決策困難的時候,內心的聲音會告訴你應該怎樣做。
現在的我,忙忙碌碌的,出差比較多,但我覺得自己處于一個比較好的狀態,我慶幸自己一直沒有停下來,雖然中間很多困難,但我目標明確,堅持過來了,得到了成長,內心也越來越篤定。我女兒經常說:“我媽媽的情緒是家里最穩定的!” 這算是對我最大的夸獎,也是我對家里最大的貢獻吧。
謝菁煒:很多企業都在尋找增長的“第二曲線”,以在低迷的大環境中生存發展。很多運動員在退役后,也需要尋找“第二曲線”。您的“冠軍基金”幫助了幾千名普通運動員完成轉型,開啟了人生下一場。以您的觀察,在這個過程中,他們面臨的最普遍的困難是什么?在社會層面上,有什么關鍵的、系統性的支持其實是缺位的?
楊揚:運動員退役面臨的最普遍的困難,其實就是我剛才提到的:目標感、價值感的缺失帶來的焦慮。包括我在內,許多退役運動員都有這樣的感受。
在幫助退役運動員再就業方面,上海是做得非常好的,由政府來統籌協調分配安置。但也要看到,全國的發展并不均衡,很多地方的運動員面臨嚴峻的就業挑戰。我在2011年創辦的“冠軍基金”,也在幫助運動員完成就業轉型,避免在經濟上陷入窘迫的境地。我們服務的基本上都是中部和底部的普通運動員。當然我們也支持冠軍運動員,對他們來說,困難在于選擇比較多,到底應該走哪條路才最適合。
“冠軍基金”通過職業發展培訓,和他們一起探討找尋人生價值、實現自我,同時我們也和一些企業合作、為運動員爭取實習、就業的機會。另外,我們也和長江商學院、香港浸會大學等學校進行合作,為運動員提供更多的學習機會,運動員和學校的反饋都很好。社會上也需要更多類似的支持。
這些年社會對體育價值的認知越來越深刻了,所以看到很多家長會讓孩子選擇一種或幾種體育項目作為特長進行培養,并不都是要拿冠軍,有的只是作為興趣愛好。這些變化也讓體育有了更多的價值發揮空間,也為退役運動員提供了更多用專業去服務社會、實現人生價值的機會。
謝菁煒:不久前,國際奧委會與一家中國互聯網企業共同宣布,將借助電商平臺和AI工具,幫助退役運動員創業。“冠軍基金”中,也有一些運動員走上創業道路。運動員轉型企業家,您認為有什么優勢和短板?對他們,您有什么建議?
楊揚:運動員都有一種“打不死的小強”的堅韌、勇敢的精神。我看到很多退役運動員,可能是二次、三次、四次創業了,或者是不斷拓展賽道,去到一個全新的領域。但如何在一個賽道上持續發力,這是需要補齊的短板,這就需要不斷深入學習,在一個領域鉆研下去。
對于運動員轉型企業家,我的建議是找到一個導師,或者榜樣。在我剛退役的時候,李寧告訴我:你不要原地打轉。我當時沒太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但一直記住了這個提醒。現在想來,我看到了很多原地打轉的例子,也慶幸自己聽取了李寧的建議,沒有停下前進的腳步。
我覺得現在的創業,是需要情懷的,這是我對于進入商界的運動員的期望。我看到一些通過解決社會問題,而實現商業上成功的企業家。和老一代的企業家相比,很多新一代創業者在創業之初,就立志做社會型企業,比如在扶貧、環保領域,用可持續的商業模式去解決問題和推動其發展進步。當然,有很多老一代的企業家,也在做轉型,著眼于解決社會問題。
謝菁煒:曾經有一位退役運動員問:“當運動員的時候,目標很清晰,冠軍、冠軍、冠軍,那個就是更好的自己。當我們面臨世界,那個更好的自己在哪里?”當時這個問題沒有人給出答案。您能回答她嗎?
楊揚:從我自身的經歷來看,我相信更好的自己,是不斷成長的自己,不斷學習的自己。我曾經向幾位長者請教,有的已經90多歲,本來我準備了一大堆問題去請教他們,但最后都是他們問了我很多問題。他們說:我對你這個領域不熟悉,我想多了解。我很受啟發,他們都還在學習,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心,我們為什么要停下來?
謝菁煒:除了運動員,其實很多普通人也正在面臨人生的轉型和重啟,有些是主動的選擇,有些是被動的。如果您給他們一個最關鍵的建議,會是什么?
楊揚:我們培訓中有個概念叫“甜蜜點”。當能力、興趣、價值三條曲線交匯于一點,我們是最幸福的、找到了自己最適合做的事情。可是現實中遇到這樣的機會是很難的,但是可以通過規劃逐步實現。我們通常會建議先面對現實中最緊迫的那個需求,比如溫飽問題,家人的生活需求,先行動起來,在行動中通過規劃、不斷的學習和努力、慢慢靠近那個“甜蜜點”。
謝菁煒:當下,我們似乎越來越難以就一件事情達成一致,觀點和觀念的對立讓人們很容易陷入爭執。甚至連體育領域也逐漸有“飯圈化”的表現,粉絲們互相攻擊對方和對方的偶像。針對這種現象,您覺得社會各界可以做什么?
楊揚:我也關注到了奧運會乒乓球女子單打決賽這個事情。粉絲們的過激舉動其實是矮化了運動員,矮化了他們的偶像。我相信他們的偶像并不希望看到雙方的粉絲對立。比賽結束,孫穎莎和陳夢長時間擁抱致意,這才是體現了奧林匹克精神中的互相理解、友誼、團結和公平競爭。
當然,我們也有責任引導球迷、體育迷,讓大家更深刻地理解比賽的規則和奧林匹克精神,能夠尊重運動員的比賽結果。
謝菁煒:在收獲這么多身份、這么多成功之后,您的下一站是什么?
楊揚:在上屆冬奧會結束后,除了國際體育組織的工作之外,我的工作重心更多地轉向了冠軍基金。下一步,我將通過冠軍基金繼續推動體育賦能社會發展相關的工作,包括繼續推動青少年兒童體育教育,帶動運動員進校園,進社區。前不久我們剛做了特殊兒童的體育參與培訓,有兩百多運動員和從業者報名,也讓我很感動。希望青少年和退役后的運動員在冠軍精神的激勵下成為更好的自己,希望我們這個社會通過體育變得更美好。
謝菁煒:您曾經收獲的最重要的一條建議是什么?如何改變了您的人生?
楊揚:現在很多人想要先看到甜頭在哪,然后再努力,可能也是因為一些所謂成功的故事誤導了他們,認為成功可以一蹴而就,想走捷徑。而我的父親經常教導我要“先苦后甜”。這是一個很樸素的道理,我們這代人堅信這一點。在另一個節目中,我也討論過,其實我成長的那個年代,有一種崇拜苦的氛圍。不能走捷徑,苦是必經之路。(財富中文網)
關于楊揚
原中國短道速滑運動員,現任第十四屆全國政協委員、教科衛體委員會委員、世界反興奮劑機構副主席
2002年鹽湖城冬奧會,楊揚為中國實現了冬奧會金牌零的突破。在她的運動生涯中,楊揚一共拿到了59個世界冠軍,是獲得世界冠軍最多的中國運動員。
2003年,楊揚當選為世界反興奮劑運動員委員會委員。
2006年,成為國際奧委會婦女與體育委員會委員。
2010年,楊揚當選為國際奧委會委員,成為繼何振梁、呂圣榮、于再清后,第4位來自中國內地的國際奧委會委員。
2011年5月24日,楊揚攜手中國紅十字基金會成立冠軍基金。
2017年11月,楊揚擔任北京冬奧組委運動員委員會主席。
2019年,楊揚當選新一任世界反興奮劑機構副主席,2020年1月正式就任。2022年11月,楊揚成功連任該機構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