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徐博翎按照人生計劃申請博士時,她遇到了困難。她每天的任務就是打電話給一所又一所大學的教授,向他們推薦自己。但在這之后,她收到了一封又一封拒信。
平時因為忙于生意而不常與她聯系的父親,在這段時期天天與她保持通話。對話內容無外乎詢問這一天打電話的成果。當她聊到不如人意的現狀時,父親總是會在電話另一邊說道:沒關系,反正我們再站起來就好了。
好在最終劍橋大學拋出了橄欖枝,徐博翎博士就讀于這所名校電機工程研究所的電機與人工心臟設計專業。
父親早已將愿她讀博的希冀寫在徐博翎的名字里,以彌補心中當初學業被耽誤的遺憾。當年,徐博翎的父親與祖父母跟隨國軍南下到臺灣,生活得很辛苦。奶奶幫人漿洗打掃,爸爸和爺爺扛送天然氣罐,兩個男人分食一個饅頭。即便在高考中取得了狀元的成績,有公派留學機會,他也不得不因為負責照顧家庭而放棄,轉頭創業。
徐博翎說,在最終博士畢業典禮前,父親從來沒有參加過她此外任何學位的畢業典禮。
博士畢業后,徐博翎在蘇州大學任教。但她始終希望所學到的技術能夠補足國內市場的醫療設備空白,直接挽救生命,遂于2017年創立心擎醫療,研發人工心臟。
截至目前,心擎醫療旗下已經有四條管線——體外磁懸浮人工心臟、微創介入式人工心臟、ECMO(新一代體外膜肺氧合系統)、溫血器官轉運平臺。其中體外磁懸浮人工心臟已經進入臨床階段,這款產品極大改善了自20世紀初沿用至今的軸流裝置人工心臟所造成的血栓問題。
回望剛入行時,徐博翎所在的人工心臟領域非常小眾,是公認的不賺錢行業。無數公司夭折在起步階段。直到國外介入式人工心臟和體外人工心臟投入臨床實踐,安全性和有效性得到驗證后,才引起了包括醫療器械巨頭在內的廣泛關注。美敦力、強生、雅培這類大公司對這一領域大舉投入,行業進入加速發展期。
強生在2022年11月宣布,斥資166億美元收購Abiomed的全部股份。后者曾經瀕臨破產,之后憑借介入式人工心臟起死回生。三年前,強生就曾經因為花費34億美元收購手術機器人公司Auris Health而在行業內引發關注。以近五倍的價格收購產品尚在臨床階段的Abiomed,堪稱天價。
“臨床價值一直都在,只是市場價值終于體現出來了。大眾對此的認知大幅提高,這是我在行業這些年來市場最大的變化。”徐博翎說。
她認為,醫療救治不是一個純科學問題,而是一個社會學現象,其中包含很多有關人性、道德,以及結構性的現象,它們會在一個特殊的時刻匯集在一起,產生一個巨大的變化。
新冠疫情讓醫療器械領域的一個節點發生。徐博翎說,包括ECMO和人工心臟在內的器械,從臨床數據上看,在技術與原理方面一直是有用的。但前幾年做早期融資時,資本市場普遍認為,需要這些器械的患者往往年齡很大,甚至進入臨終階段,使用器械的必要性低,資本并不給予青睞。
但新冠疫情之初的醫療壓力表明,這些危重癥流行性疾病造成的重要器官衰竭遠比人們想象中要近,當ICU人滿為患、醫療手段窮盡時,需求的緊迫性隨之暴露。社會面認知的轉變改變了投資人的想法,而資本正是社會發展方向的重要原動力之一。天時地利人和正在發生。
在徐博翎看來,心擎醫療研發的每個里程碑都卡得很準。做到這一點并不容易,畢竟以動輒十年計的研發周期來看,即便中間錯失一兩年,在行業內也是常事。
心擎醫療用六個月做出磁懸浮原理樣機,用一年完成醫療器械所必需的性能打磨相關問題,下一階段就是拿到相關報告……這些時間點都是徐博翎基于行業經驗,并在此基礎上“再壓一把”所設定的,以此來對抗客觀外部競爭條件。
心擎醫療的體外磁懸浮人工心臟從最初研發到進入臨床,僅用了三年時間。這讓徐博翎很驕傲,她認為這種中國速度是“憑借一些勤奮和適當使用外部資源不斷加速”的結果。
在三年研發過程中,心擎醫療團隊經歷了“哪條路都走不通”的困境。按照徐博翎的話說,就是已經習慣了絕望。但只要有下一條路,哪怕路徑看起來不可思議,也都要去試一試。
“磁懸浮是非常精密的系統,這種結構是很少見的,它的控制系統研發非常困難。我們熬了無數個夜。”她笑著回憶道,團隊走了十條路都不通。之后又試了第十一條和第十二條,還是不通。最后團隊在走第十三條路時,和第一條路的方法相結合,發現走通了。
“這是非常挑戰的。因為你必須要每一步做好記錄,并不斷挑戰自己的前提和經驗。這些都不可信,只有眼見為實。隨時都要重新思考問題的解法。”她說。
緊隨體外人工心臟的是介入式人工心臟。它與強生要收購的Abiomed所研發的是同一種,Abiomed這款產品目前剛剛走入臨床,尚未正式進入市場。而心擎醫療的介入式人工心臟產品已經到了驗證階段(也就是臨床的前一步)。這款介入式人工心臟像是一把雨傘,在介入人體和血管時是收起來的狀態,穿刺點和創傷很小。而等其到達心臟后,會撐開來,為血液提供更高的流量。在她的時間表中,這款產品預計2023年可以進入臨床,趕上Abiomed的步伐。
在對標國外公司同類型產品時,徐博翎認為,中國起步較晚,恰恰能夠具備后發優勢。“我們可以看到現在這個時代所需要的東西,能夠從新的需求思考問題,同時我們在研發中可以用到更新的技術和平臺。并且,整個產業鏈響應速度很快。我覺得這是特屬于中國的優勢。”
醫療領域的研發往往伴隨著大量時間與金錢的投入,而且投入不一定有成果。徐博翎到目前為止都是幸運的,心擎醫療對四大管線所做的投入都有了可見的回報。但她認為,只有抱著可能做不出東西的覺悟的人,才是真正在做創新的人,才有資格說其所挑戰的是看起來不可能的領域。
在做介入式人工心臟時,心擎醫療的一位工程師曾經在年終總結發言中投影了一張圖片——一條龍。他說,剛聽到這個產品時,就像這條龍一樣,聽說過,沒見過,也不知道將來能不能見到。
“如果我一直想著可能會失敗,就會給心態造成很大的負累。目標都是未知的,放棄的邊界也就不存在。”徐博翎說,“放棄的念頭從沒有過,但絕望是經常絕望。但絕望不是大不了的事情,只要活著,就沒有問題。絕望在真正放棄和倒下之前,只是一種感覺而已。”
在追求成功的路上看待失敗,是反人性的。而在徐博翎看來,這個行業有很多方面都是反市場直覺和反人性的,由此也帶來了心擎醫療的最大挑戰——長期目標和短期結果的權衡。
她表示,生命支持器械屬三類器械,需經過新技術迭代研發,確認器械安全性后還要經過臨床試驗的驗證,和很長一段時間的人體試驗,才能最終進入市場。這與資本的逐利性背道而馳。“大家都希望賺快錢,因為誰也不知道一家公司還有沒有明天。在快速回報和嚴肅醫療的高風險創新中間,需要一個權衡點。我們要保證自己足夠快,又不能觸及自身底線去妥協質量問題。”
這項挑戰在新冠疫情期間尤為明顯,即便這場大規模的危機讓心擎醫療所在行業站在了鎂光燈下,但在被問到當前最重要的任務時,徐博翎給出了同其他陷入困境的行業一樣的答案——活下去。
她說,心擎醫療作為一家研發型企業,絕大多數精力都在研發上面,推進項目進展需要上下游產業鏈的配合,但新冠疫情導致的不定期封控帶來了巨大挑戰。由于研發工作需要絕對保密,為了應對長期居家辦公,心擎醫療重金購買了大型公司才需要的遠程桌面系統。困難時期,心擎醫療在很多環節不得不負擔更多額外成本。
“我們做了很多諸如此類的事情,就是為了活下去。生存很重要,因為活著才能看到美好的明天,那時候誰都不知道新冠疫情什么時候可以結束。”徐博翎說。(專訪時間為2022年12月8日,新冠疫情防控剛剛出現轉機。)
即便在新冠疫情時期,心擎醫療在她的帶領下始終保持著“進攻”狀態。她認為這是創業者的唯一道路,哪怕這條路很難,保守是沒有任何出路的,它只會讓公司慢性地死掉而已。
目前,心擎醫療的四條管線覆蓋了生命支持的幾個關鍵點,尤其是心臟衰竭救治的不同場景。ECMO的產品線由心延伸到了肺,徐博翎說,未來可以往肝和腎等多器官覆蓋,但目前只能實現非常初步的功能,距真正意義上的人工肝臟腎臟還有很遙遠的距離。
她在采訪中暢想了對還未誕生的第五條管線的想法。相比于覆蓋多器官產品,她更想關注一群常常被忽略的病人群體。
“我一直很關注嬰幼兒的救治場景。我覺得這些小朋友是真正意義上的無辜受害者,他們的生命是非常有價值的,具有無窮的可能性。”徐博翎說。
她回憶道,她的女兒曾經在幾個月大的時候因為急性過敏而休克,情況危急。在醫院的所見所聞使她意識到針對嬰幼兒的醫療器械十分緊缺。“醫生們大多直接拿成人用的器械改裝一下,直接應用到孩子身上。”她說,“所有東西對他們來說都那么巨大。針頭扎在嬰兒手上像是一把機關槍。”
她說,據世界體外生命支持相關的統計中,嬰兒與成人的使用比例為1:1,但很少有企業關注到他們的使用場景。“我們想做出真正適合他們的器械。比如ECMO,如果將成人ECMO用在嬰幼兒身上,即便是把他們的血抽干了,也無法填滿器械的回路。”
在過去五年的公司經營中,徐博翎認為自己最大的變化就是“臉皮變厚了”。她坦言,自申請博士學位以來,就很怕打電話。“打電話看不到對方表情,我又在乎對方感受,特別當對方是長者或是領域專家時。”但出于工作必要,一通通電話構筑起她的工作,難以回避。
“我必須給投資人打電話。給看得懂項目的人打電話,也要給看不懂項目的人打電話。對方說的話不一定好聽。”她說。“我慢慢理解到,大家都是人而已,如果把對方套進某個角色時,你就會有一系列關于應對的擔憂。”
她說,溝通時,對方都不是冰冷的機器,一家家企業背后是一群群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需求和想法。這一點在心擎醫療的經營中尤為關鍵。例如,在做樣品時,供應鏈能夠達到所要求的精密程度的廠家是少數,而達標的廠家往往需要一定量才愿意承接訂單。這時就需要一些“人性化”的溝通。
“我們的供應商都會認可高端醫療器械發展的重要價值和意義,這個過程可以帶動上下游產業的進步。我們的關系更像是結盟伙伴,而不只是下訂單和交貨的商業往來。”徐博翎表示。
徐博翎在創業前曾經有過猶豫,因為她見證了父親創業的不易。那時候的營商環境遠不及現在,沒有投資人和社會資源支持。白手起家意味著從第一天起就要盈利,自行負擔公司存亡。
她的父親經營縫紉機馬達生意,在那個沒有網絡通訊的年代親自跑遍十幾個國家,是改革開放的第一批臺商。徐博翎的記憶中充斥著與糧票、銀行催債,和交貨有關的片段。年幼時的她和父母一樣,數著日子盼望著發財。她甚至有過一家人沒錢買菜,只能去大飯店刷卡借債吃大餐的奇特經歷。
徐博翎說,對于現在的公司狀況和擁有的生活心懷感恩,錢只要夠用就好。
我問,多少錢算夠用?
她說,有錢吃飯,有錢看病。好的壞的,人都能過,只要活著,故事就還沒完。(財富中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