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紀霖的登臺是2021年《財富》世界500強峰會的最后一個環節。
在討論了世界格局、技術前沿,以及產業前瞻之后,我們將目光拉回到了“人”本身。在各行各業著力向前發展時,會有聲音發問:我們創造出這許多財富,最終是為了什么?人們所奮力追求的更好的生活,真的會隨著經濟的發展同步實現嗎?
在高速發展之下,一些人對大環境做出了不一樣的反應。特別是90后人群,他們是中國特殊階段的人群,他們是被稱作“后浪”的一代。最近的一些社會熱點詞匯與他們相關,無論是奮進、躺平、焦慮還是內卷,談論的大多都是這一群體。
他們是怎樣的一群人?他們為何會有所不同?顛覆性科技所創造的新環境為他們帶來了什么?他們還有詩與遠方嗎?華東師范大學紫江特聘教授、歷史系博士生導師許紀霖在與《財富》(中文版)的對談中給出了答案。
華東師范大學紫江特聘教授、歷史系博士生導師許紀霖與《財富》(中文版)上海執行主編王昉在2021年《財富》世界500強峰會上進行對談。圖片來源:財富中文網
為了簡潔及表述清晰,對話經過編輯。
《財富》(中文版):90后這一群體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為他們是中國經濟未來的主力軍,也是各大公司的職場主力,他們在企業中大多尚處于初級的職級。我們想要探討一下,他們是什么樣的人,因為他們的躺平或是奮進其實是一個管理命題。許老師,我知道你有許多研究,他們有什么顯著的代際特征?怎樣激發他們職業的熱情?
許紀霖:我對90后這一話題很有興趣。我是大學老師,從1981年留校教書開始,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從60后教起,今天已經教到00后了。其中,我最感興趣的是90后,我做了觀察和研究,發現這是新人類,而且發現我們底層員工基本是90后,所以我們要對他們要有同理心的理解,這是最重要的。因為掌握了90后,就掌握了企業的未來。
講到90后,首先要注意,他們和我們成長時代的巨大差異。特別是年長一點的人,我們童年和少年時期是匱乏時代。匱乏時代出來的人有很多的優點無需多言,但是有一個缺點就是注重物質,總是有不安全感,覺得有錢才能有保障。
但是90后“后浪”這一代,不是物質匱乏的一代,他們恰逢中國崛起,是相對小康甚至是富裕的時代。而且作為500強企業的基層員工,他們都是優秀的年輕人。他們很多人都是獨生子女,中產以上的家庭,所以他們對于物質的感受,以及那種緊迫性(是不同的)。不是不要錢,而是不把它放在第一位。
第一位是什么?就像家里的孩子一樣的——個性,要符合個性的發展。這就是后物質文化的一代。經常碰到這樣的情況,90后員工一言不合就走人,過去是老板炒員工,現在變成了員工炒老板。很多老板都有這樣的苦惱。我的建議是加強對90后員工的黏性。
《財富》(中文版):用戶黏性還是員工的黏性?
許紀霖:員工的黏性。因為企業管理基層員工普遍是要有KPI考核。這個不錯,要有。但是同樣重要的是,讓他們對企業有認同感。這個認同感,事實上和你的企業文化是有關的。什么是好的企業文化?在我看來,最好的企業文化是有個性的企業文化——和別人不一樣。
因為90后員工非常注重個性,他們沒有一個統一的標準,他們各有各的口味,越有個性,越能吸引那些有個性的員工到企業來,也許你給的待遇不是最高的,但是他就喜歡這個環境,喜歡這個文化,(就會)為你賣命。
《財富》(中文版):《財富》每年都會做“全球最佳雇主”的榜單。我查了一下,2021年排名第一位的是思科,他們上榜有兩個主要原因:一個是疫情期間,他們對于員工的健康非常關注,不僅僅是身體的健康,還有心靈的健康,有很多精神輔導和輔助;第二,他們也做了很多社會責任方面的工作,比如說捐助。員工為這樣的公司工作會有自豪感,在疫情這樣一場罕見的危機中,(讓員工有一種)我的公司承擔了一部分使命,我也是它的一部分,這種自豪感很重要。
許紀霖:是的。今天,無論是中國還是世界,都進入了一個不確定性的時代。對于個人來說,也有極端的不確定性。所以疫情爆發以來這一兩年的時間,可以看到很多年輕人求職已經發生變化了。
首先,他們要有安全感,也就是所謂的底線保障。前幾年創業的沖動,在(如今)很多員工那里已經沒有了。從這一點而言,如果你覺得這些員工夠優秀,首先要解決他們的安全感問題,要有底線保障。
還有一個問題是,很多基層員工內心還很年輕,還有一些理想,有詩和遠方,而不僅僅是茍且。那么,他們有的那一點點野心,如何在你企業的氛圍里展現出來,這也是要注意的。
既給他們一個安全保障,同時也讓他們有個性發揮的可能。因為不管怎樣,任何企業,包括大環境,都有一些壓抑機制,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怎樣減少一點壓抑機制,多一點開放的環境,可能是需要我們考慮的。
舉一個例子,日本在二十年前說,我們要在五十年內拿30個諾貝爾技術獎。然后我們這里媒體報道說,日本口出狂言。結果二十年過去了,日本已經拿了27個,只剩3個就可以提前完成了。
我看了一個報道,它分析得很好,為什么日本可以拿這么多的諾貝爾獎?他說與其搞各種各樣的刺激、拔苗,還不如提供比較好的基礎環境。這種環境可以讓這些優秀的人能夠通過競爭生長出來。
《財富》(中文版):剛才許老師提到了一點——“壓抑機制”,現在中國年輕人壓抑機制太多了。在他們背上肩負著房貸,以及生育更多孩子的重任。同時在今天的互聯網社會中,隨時隨地被困在系統中。
有一個現象是,90后在職場中“躺平”大呼:受不了了,太焦慮了。而在職場外,在很多虛擬世界中,他們卻非常活躍,非常有創造力,他們尋求自我價值的實現。你在這方面也很有研究,虛擬世界對90后意味著什么?是一片什么樣的天地?
許紀霖:我們這個年紀的人,通常抱怨90后胸無大志,沒有理想了,好像他們都想“躺平”。我告訴大家,這是幻覺,他們很多人,甚至每個人依然有夢想。
但是問題在于,今天很多年輕人夢想到哪里實現?就是在這個虛無世界。因為科技發展提供了太多的虛擬世界,游戲、VR還有劇本殺,這一年在各大城市流行的劇本殺。年輕人像演員一樣,在模擬環境里扮演某種角色,非常過癮。所以,很多年輕人將他們的詩與遠方,還有理想,都投身到虛擬世界里了。
現在對于我們的企業來說有一個問題:怎樣把他們吸引回來。因為這個東西是擋不住的,因為和人性相關。我們通常把人理解為動物性的人,人就是經濟理性的人,用最少的投入獲得最大的產出,追求自己最大的利益,這個不錯。但是人和動物最大的區別在哪里?人是有內在、有神性的,他有一個自我超越的動力和欲望。所以(真實世界)有壓抑機制,他們就到虛擬世界里表現。
這個表現在,今年最紅的就是談元宇宙。如果元宇宙以后終于從夢想成為現實的話,是虛擬世界和現實世界的打通,恐怕會有更多的一些超越人性的、自我實現和自我超越這一面,會(投入)到那里去。
當然,企業以后也可以通過元宇宙,將現實和虛擬連通。但是在今天,元宇宙沒有四五年搞不定的情況下,能不能把年輕人在虛擬世界中發揮的能量和理想,至少部分地吸引回企業環境,讓我們的企業環境多多少少給它一種夢幻感。讓他們感覺到,即使在企業環境中也能實現心中的理想。
我們除了看到他們所謂的自我保存和自我發展這一面以外,最重要的是讓他們有一種沉浸感。虛擬世界就是給人一種沉浸感,全身心地投入。
所以,我想90后這些后浪的自身特點,是我們這一代人不具備的,我們不要說他們好與不好,必須理解和尊重他們,發掘他們身上的個性,和那些與我們不一樣的理想,同樣要展示出詩與遠方,而不是讓他們僅僅過著茍且的生活。(財富中文網)
編輯:徐曉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