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7月底,白宮經濟顧問拉里-庫德洛表示,美國經濟正在經歷V型復蘇。不過,美國各公司的CEO們并不這么認為。
世界大型企業聯合會向《財富》雜志提供了其對全球CEO和高管的調查結果。在美國CEO中,42%的被調查者認為經濟會出現U型復蘇,也就是更溫和的反彈,26%預計會出現可怕的L型復蘇,23%預計會出現W型復蘇或二次衰退。
只有9%的美國CEO預測經濟會出現V型復蘇,經濟反彈與經濟收縮的速度幾乎相同。
數字化則成為今年CEO討論中另一個重要主題。世界大型企業聯合會指出,有60%的歐洲CEO和57%的美國CEO認為數字化轉型的加速是這場疫情帶來的最重要的長期影響。在中國,這一比例為40%。
不久前,《財富》與德勤會計師事務所聯合對CEO們進行了一項調查。在這份調查中有77%的CEO表示,其公司的數字化轉型在這場經濟危機期間明顯提速。40%的CEO稱增加了IT基礎設施/平臺方面的支出。
應該說,我們現在討論的所有企業數字化問題,都無法脫離兩個大的疑問和語境:疫情將要持續多久?以及,全球化的趨勢是否就此割裂?
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哈佛大學教授埃里克·馬斯金(Eric Maskin)、騰訊首席戰略官兼高級執行副總裁詹姆斯·米切爾(James Mitchell)在本月《財富》(中文版)參與的一次對話中,也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以下是兩位主要觀點,內容經過編輯
談全球化
埃里克·馬斯金:全球化催生了前所未有的增長。中國奇跡主要歸功于全球化,其他許多國家也是如此。
如果疫情終結了全球化,或者至少導致其倒退,我就會擔憂未來的增長。世界經濟的增速將會低于之前,全球化允許我們利用不同國家的比較優勢,在全球化受到限制的情況下,這些優勢就無法發揮。此外,正如我和哈佛大學經濟學家邁克爾·克萊默(Michael Kremer)的一些合作研究所指出,全球化實際上讓全球的勞動力成為一個整體。
如果新冠疫情終結全球化,所有人都會遭殃。當然,我不認為會發生這種情況。是的,疫情發生時,一些國家會很自然地傾向切斷自己與世界其他地區的聯系,防范疫情輸入。但是這個目標不太可能實現。
我們確實生活在同一個世界里,不論一個國家多么努力,都不可能獨善其身。當然我也覺得全球化碰到了麻煩。我認為作為經濟學家,應該盡我們所能來保護它。它一直是推動增長的力量,也是一股與貧困斗爭的力量。中國已經成功地讓數億人擺脫了貧困。
全球化也不是沒有問題,當然,任何一個像全球化一樣強大的東西,必然會在帶來益處的同時引發問題。但在我看來,有些問題是可以糾正的,我覺得全球化是需要很好地保持的。
詹姆斯·米切爾:全球化一直是、現在仍是一個令人驚嘆的發展引擎,以史無前例的速度幫助數十億人擺脫貧困。因此,我認為從經濟的角度來看,雖然全球化是喜憂參半的,但它顯然是一個長期的主題。
我認為1919年的全球瘟疫并沒有對全球化或去全球化產生非常明顯的影響,當然,當時的影響,很大程度上被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余波淹沒,如果再往前看,13世紀的黑死病的確重塑了當時的資本流動和貿易行為。但這并沒有阻止資本流動或貿易行為。你可以爭辯說,歐洲經濟的重心由此從意大利北部遷移到易北河流域,以及英格蘭、荷蘭等國,特別是紡織品貿易方面。你也可以說,它將議價權從資本和土地轉移到了農民身上,因為人口縮減,單位土地面積相對的勞動力更緊缺。
我確信,這場特殊的危機不會帶來像黑死病那樣巨大的痛苦,但是它可能會改變資本流動或經濟活動的通路。這些我們只能在未來數年中靜觀其變。
談技術與創新
詹姆斯·米切爾:關于技術創新問題,我認為全球化會催生某種形式的技術創新。世界仍然具有全球化屬性,但也許在本質上會兩極分化。這會導致創新的持續,但是流向卻改變了。你在開場時提到,在過去的三十年里,創新和技術變革的速度大大加快。我的觀點是,在騰訊這樣的企業,這種感受是很真實的,因為,我們專注于在智能設備上提供社交網絡、娛樂和企業軟件。
但如果你是一家像波音或美國航空這樣的企業,你可能會說,實際上航空航天工業的技術變革速度,在1930年到1960年之間要快得多,當時從螺旋槳飛機改成大型噴氣式飛機,速度遠高于1960年到2020年。可以說,在過去三四十年里,在航空航天領域唯一真正的創新是火箭,比如像Space X這樣的企業開發了可重復使用的火箭。
不管怎樣,我認為人類天生具有創新精神。我們有一個天然青睞創新的全球體系,在過去的三十年里,創新主要聚焦微型化,比如集成電路、智能手機,以及上面承載的軟件。但是,未來創新的重點可能會轉移。我認為創新將繼續以不同方式延伸到不同重點領域。
埃里克·馬斯金:有一句古老的英語諺語說,需求是創新之母(Necessity is the mother of innovation)。我不確定漢語是否有對應的說法,主要含義就是,我們最具創新性的時刻常常發生在身處困難之時。所以反過來說,我認為疫情有可能實際上會促進創新。
它推動世界上的生物技術企業研發新藥,比如一種新的疫苗、新的基因療法來應對疫情。毫無疑問,所有這些努力都會對其他產品產生很多溢出效應。
詹姆斯·米切爾:外源性沖擊確實可以刺激創新。不管是創新之父還是之母,都是這樣。
但是,沖擊肯定會刺激人們產生各種反應,比如說,二戰的六年催生了原子核能研究,衍生出電子計算,帶來了現代抗生素,還有噴氣式發動機、雷達。所以,我的假設是,無論外源性沖擊持續多久,它在激勵疫苗和防疫措施等直接的技術創新方面,也會有一定的成效,而且會間接衍生出新技術。
當然,創新者的行為在外源性震蕩時期可能有別于平時。一般來說,在戰爭期間,政府在激勵、資助和促進創新方面成為主要推動者,而在當前這場特殊的危機中,大型制藥企業的確在加緊行動。
和過去相比,他們沖在最前線,與政府、頂尖大學合作,他們的成果非常值得期待,不論是疫苗等直接成果,還是其他間接成果。我認為,無論新冠疫情是否發生,世界都會從一種基于物理學的范式轉向基于物理和生物學的新范式。這一趨勢基于人類對DNA和RNA進行測序的能力,以及實際上對病毒進行編碼或調整DNA的能力,而新冠疫情會直接或間接地加速這種轉變。
埃里克·馬斯金:另一個被快速推進的技術進步領域就是我們現在正在做的事情。我現在是從波士頓參加對話,你們在中國。計算機通信技術和其他現代技術不斷進步。這本來就會發生,只不過現在比幾個月前更難面對面交流。我所在的哈佛大學的教學技術已經在幾個月內有了明顯的進步,實際上大多數課程都不需要現場授課了。
我們的大部分互動會走到線上,現在人們擔心,僅僅通過在線平臺交流會不會喪失一些東西?但同樣的,這將取決于技術,可以想象未來會有更加實質性的改進,以至于很難辨別大家是否真在同一個房間里,還是通過電腦。這些都是可以期待在未來幾年實現的改善。
詹姆斯·米切爾:您的話很有意思,我最近在重讀一本小說。一本三十多年前的書,但可以說重塑了現代互聯網 ——《神經漫游者》,作者威廉·吉布森。
令人吃驚的是,作者在互聯網真正出現之前很早就發現端倪。他把很多微妙的東西揭示出來,在神經漫游者的世界里,人們四處走動。如果需要聯系其他人,就去電話亭,用固話給他們打電話,但有時沒人接聽。那只好回家,然后從家里登錄到一個虛擬世界,一個物理世界的逼真鏡像,但登錄需要使用固定地點的固定設備。
當然,這與過去三十年世界的實際演變是相反的。也就是說,現實中互聯網越來越多通過智能手機產生連接。但另一方面,我們在互聯網上與其他人的連接體驗是分裂的,僅通過非常碎片化的應用程序來協調。所以你我之間的互動可能是通過即時通訊軟件、電子郵件、視頻會議APP,但每一種體驗都是割裂的。我們在這些互聯網體驗上的社交圖譜,與其他任何場景的社交圖譜都有很大的不同。
現在,人們被迫居家隔離一段時間,我們看到了對全方位虛擬體驗的需求在增長。幾周前我和我的孩子們一起玩游戲,游戲里一度聚集了1200萬玩家。幾天前,我又登陸游戲時,發現舊地圖被打爆了,繪制了新地圖。
這讓我瞥見所謂的隱喻的一角,無論如何,這是一種不同形式的虛擬化,更類似于小說30年前的想法:在虛擬世界中,復制更多的物理世界的體驗,而不是目前占主導地位的隱喻,即通過手機隨時進入個性化的世界。
談企業數字化
詹姆斯·米切爾:我認為,疫情加速了支付和企業軟件的數字化,并刺激了云服務的采用,當然,這確實是現在不同垂直領域正在發生的事情,情況千差萬別。
我認為中國的支付已經相對高度數字化,可能其他發達國家也會快速追趕中國,支付數字化在中國已經在中國已經非常普及。
另一方面,在幫助企業上云方面,中國比美國的進程落后很多年,也相對落后于歐洲。疫情刺激了中國企業上云的愿望。但在短期內,愿望和能力、人才供應之間可能會有一段時間的滯后,因為特別是在中國,許多工作負載沒有從內部部署轉到外部部署的云上。
實際上,很多企業剛開始創建數據,第一次將數據數字化,第一次構建數據數字化的過程,需要第三方的現場支援,比如騰訊派員工去客戶現場,以促進數據的數字化。
新冠疫情下,有一些安全問題需要考慮,比如企業是否很快接受外部員工進入現場幫助他們實現數據、流程數字化。我認為,從中長期來看,這場疫情肯定加速了數字化趨勢。但是從非常短期的角度來講,人的安全總是要放在第一位。
這是關于疫情的問題。就企業如何衡量自己在數字化方面的進展而言,我的初步想法是,需要個案分析……企業在確定數字化前景的首要任務是什么之前,需要深入審視自己,而不是采取一刀切的解決方案,這可能不適合他們的特殊需求。
埃里克·馬斯金:關于供應鏈的問題,有人認為疫情可能切斷全球供應鏈,但我認為這沒有抓住重點。
疫情給我們上的重要一課,并不是說與國內供應鏈相比,全球供應鏈的風險更大,而是過于依賴任何一個單一的供應鏈都是錯誤的,因為那個供應鏈,無論是國內的還是全球的供應鏈,都可能被破壞,而且常常由于突如其來的東西,比如疫情。
因此,應對疫情的正確對策不是從全球供應鏈轉移到國內供應鏈,而是擁有多元化的供應鏈,因為國內供應鏈也可能受到干擾。所以一家企業不應當再依賴單一的供應來源,而是要多元化。如果一個來源由于某種原因變得不可用,還有其他選擇。
當面臨風險時,應該分散投資組合,這是穩健金融投資的基本原則。同樣的原則也適用于經濟生活的其他領域。如果我們面臨可能因疫情而中斷的風險,我們也希望使我們的供應商多樣化。這才是我們要吸取的教訓,而不是說全球供應鏈本質上是有風險的。(財富中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