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之上百樣米
????一夜之間,《舌尖上的中國》紅了。紅了自然是非多,各種爭議此起彼伏,不過在我看來,它紅得還是有一定道理的。畢竟在這個食品丑聞爭先恐后、道德底線不斷突破的不安全食品環境里,這部紀錄片另辟蹊徑,展開了一段中國食材與人的故事,將大眾的目光從單純的食品引向深邃的文化,將人人自危的焦慮上升為民族自豪感,并且順便宣傳了祖國的大好河山,還給一眾老饕帶來了消費的福音,成功地拉動了內需。
????我給諾鄧村的黃大哥打電話,電話里傳出的鼎沸人聲不下于冬至殺年豬的熱鬧。自從《舌尖上的中國》播出之后,進村收火腿的人一下多出不少,有時候忙起來,夫婦兩人甚至顧不上接電話,只得由借宿的游客代勞傳話。據說節目播出之后,淘寶上諾鄧火腿的銷售額翻了好幾倍,連價格都水漲船高,我好奇查了一下,發現有些有趣的賣家居然將宣威火腿、金華火腿的宣傳語改成了“媲美諾鄧火腿”,昔日的絕對主角現在也得捆綁營銷了。
????這種興致高昂的熱捧,自覺或不自覺地,源自過去幾十年城市發展的同質化。兒時奔跑追逐的巷子消失在平直的規劃大道上,熙來攘往的農貿市場拆遷成了農改超的規模超市,農村里越來越多的人走向城市,遺留下一片片瞭望的土地。幾乎每一座城,如果遮去城市的名字,我們甚至無從分辨屬于這座城的文化烙印,那個叫做“根”的東西正因為我們和土壤的分離迅速失卻了養分。
????現在想來,我的童年,從一月到十二月,不同的時令都有不同的盼頭。正月奶奶才會做炸蝦與鴨蛋煲;清明時節吃青團,立夏有蝦面;等到鳳凰花開便陸續水果的狂歡季,從初夏的楊梅、芒果吃到盛夏的荔枝、龍眼,待到平和蜜柚上市的時候,正是中秋人團圓,又可以吃蟹博月餅狀元;秋風漸起便開始看到番鴨的身影,等到立冬會有一碗暖暖的小湯圓。每一年,就這樣充滿希望地循環著。但是如今現代化生活下的人們,集約化、規模化的生產方式,或許讓我們太容易獲得,也便忘卻了感恩土地帶給我們的收成,甚至連生活的愉悅感都大為遜色。
????因為我們再也不需要去期盼,隨便走進一個超市,都能夠隨時買到反季節蔬果、異地食品,所有的豬牛羊都爭先恐后地發育著,而雞更恨不得多長幾對翅膀。我還在英國讀書的時候,曾經打電話給爹媽抱怨滿街的超市都是肉雞,竟然買不到一只能夠熬湯的雞,等到我回到東八區,卻發現我們的發展勢頭早已經趕英超美,走地雞早就成了奢侈品。有次遇到小我許多的堂妹,她不僅不會說閩南方言,連蔬果的季節都分不清楚,甚至連一些很閩南傳統的吃法都被她驚恐地歸類為“火星食物”。
????或許我應該舉一個極端一點的例子。前一陣子我發了一條叫做“芒果點醬油”的微博,實際上閩南與潮汕地區吃水果有泡鹽水或者蘸醬油的傳統,我的本意也只是緬懷一下兒時記憶,卻引來了幾萬的轉發和評論,呈現了一邊倒的“震驚體”,更有甚者惡語相向,不亞于歐洲中世紀的裁判所,恨不得將如此“異端”除之而后快,這當中不乏新一代的閩南人。我錯了?抑或他們錯了?其實都不然,這是我們高速發展的社會進化——不管是傳統的消逝還是新移民的習慣植入,所帶來的必然結果。然而不能否認的是,不管有多少負評價,仍然有許多有類似生活記憶的同鄉人堅定地站住了認同與懷念的立場。
????這便是舌尖之上的百樣米,是成長記憶所促生的本土情節,不論后天多少的生活遷移都無法取代,即便同質化的城市發展、趨同的生活習慣也無法抹殺的人之根本,所以湖南人走到哪里都得配辣椒,潮汕人講究食材的鮮美,淮揚之人追求食物的精致,一杯脫胎于英國紅茶的絲襪奶茶成了香港平民美食的標簽,而我從英國到香港,身邊總要帶著一包沙爹醬。
????味覺記憶造就了百種人。這也是為什么當我們坐在電視機前看著《舌尖上的中國》時,一旦看到我們熟悉的那一幕,無論我們身處何方,仍然會激動、會驕傲、會懷念。做毛豆腐、曬蝦膏、挖紫菜,這些熟悉而陌生的畫面總是讓人無比動容,而僅有的七集內容也讓人意猶未盡,山東人抱怨魯菜被忽略了,四川人不滿川菜只占了幾幀的畫面,福建人更慘,偌大的海西只有一個霞浦露了臉。后舌尖時代,傳統媒體、新興網絡上紛紛冒出了許多極具鄉愁引人共鳴的地方版本。
????這種版本再造,至少證明生活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不同角落的人們,心底依然存著鄉音鄉情。或許以《舌尖上的中國》為契機也未可知,是時候讓我們反思高速社會發展中所引發的缺位,不僅只是趨同的千城一面、嚴峻的食品安全,更深層的是如何去保存中華文化的復雜與多樣性。
本文作者周璦瑪,財富中文網特約撰稿人,英國威斯敏斯特大學翻譯碩士,香港城市大學研究社會學,聊生活聊社會,也聊美食聊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