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3月6日,一部“完全由AI制作的開創性長篇電影”在洛杉磯首映。50位AI領域的藝術家組成團隊,創作出《終結者2》的翻拍作品——《我們的終結者2重制版》。團隊利用多個生成式AI工具進行創作,未使用原片中的任何鏡頭、對話或音樂。
制作團隊稱:“這將是AI在電影制作應用中的一個重要里程碑。我們希望向世界展示,AI賦予了每個人創作自己的史詩級故事的能力。”
前不久,好萊塢制片人、導演泰勒·派瑞宣布放棄8億美元的電影制片廠擴建計劃。該項目已籌備四年,計劃新建12個攝影棚。派瑞表示,由于看到了Sora生成的視頻,所有這一切都被無限期擱置。
文生視頻模型Sora的問世,將關于生成式AI的熱議推上新的高度,其中的一大話題是:文生視頻將如何顛覆影視行業?
Sora這一名稱源于日文“空”,即天空,以示其無限的創造潛力。在本期《零度對話》的嘉賓、導演吳可嘉看來,Sora的無限創造潛力將提升影視行業的制作效率、降低制作成本、減少風險、降低從業門檻、激發更多創意。
但她也對其可能引發的版權、內容安全、審美同質化等問題表達了擔憂。吳可嘉提出“創作繭房”的概念,她認為Sora的使用者,很可能正在“作繭自縛”。
毫無疑問,Sora也將大量取代影視創作者的工作。對于創作者而言,失去的將不僅僅是飯碗。當人的職業活動不再有社會價值,人的存在在職場失去了意義,我們成為了作家尤瓦爾·赫拉利口中的“無用之人”,創作者們該如何重新找到價值和意義?
以下為經過編輯的對話實錄。
謝菁煒:Sora最讓你驚訝的能力是什么?
吳可嘉:OpenAI發布Sora之后,我馬上就去研究了一下。給我的第一感覺就是AGI(通用AI)的時代加速到來了。在Sora之前已經有不少文生視頻模型,包括Pika、Runway等,都只能生成10多秒的視頻,Sora最讓我驚訝的是長達1分鐘的高清視頻生成能力,而且可以通過多鏡頭的方式實現,在流暢度和邏輯性方面展現了顯著的優勢。
但也能感覺到它的一些缺陷。我在手機上看的時候,視頻質量是非常高的,一旦放到70寸的電視上,就會發現技術和邏輯的問題,OpenAI自己也公開承認了這一點。比如在網上傳播最廣的那段“東京街頭”視頻,如果你放大去看,就會感覺有點不自然。背景里面的“群演”是有點假的,他們所走的軌跡很刻意,仿佛是在跟隨主角。這就不合常理了,因為我們如果在街頭走動的話,其他人跟你是沒有關系的。再比如Sora根據“一個人咬了一塊餅干”生成了一個視頻,但這個人咬完餅干的動作結束后,那塊餅干是完好無損的。這就是因為Sora在認知上存在缺陷。
所以,雖然我對Sora的第一感覺是我們可能向AGI的時代又進一步了,但Sora并不代表AGI,真正的AGI會擁有像人類的思維方式和對于因果的理解。
謝菁煒:首部完全由AI制作的電影已經上映了。但真的用Sora制作電影,時機成熟了嗎?你的下一部電影打算用Sora嗎?
吳可嘉:這個問題涉及到的因素很多,我覺得目前要把Sora生成的內容直接用到院線電影正片中的時機還不是很成熟。
從短視頻、短劇、電視劇,到電影,我預測Sora將依次對它們顛覆,而電影是最難被顛覆的。
我們看到短視頻的質量參差不齊,很多就是用手機拍的;短劇的成本非常低,拍攝的周期非常短;電視劇拍攝的投入相對更多;再往上是電影。電影對畫質的要求是非常高的,但是Sora現在缺乏在精細度上的理解和轉換。
其次文生視頻的版權歸屬問題比較模糊,直接用在電影正片中可能存在隱患。不過在電影行業,有一些領域是它可以去參與的,比如拍攝之前做分鏡頭的設計。以前我的方式就是我會把所有的鏡頭寫下來,再找一個分鏡師幫忙畫出來,再和攝影指導一起討論怎么拍。將來其實可以把分鏡設計全部發給Sora,讓它來生成分鏡視頻,這樣可視化的參考度是非常高的,甚至還能激發你做一些創作或者調整。
另外,Sora很適合參與特效的制作。優秀的特效是很貴的,有時可能比實拍還貴。
諾蘭的電影《信條》中,有一個飛機撞毀的場面,那是一架真飛機。有人問導演為什么不用特效,諾蘭表示,用真的飛機拍攝比用特技來做更便宜。所以,未來有Sora加持的話,特效成本就會降低。
另外,現在大多用綠幕拍特效,演員只能憑想象,很尷尬地去發揮,不確定最后出來是什么情況。但是將來用Sora的話,它可能會先生成某些東西,演員或者導演先看一看,覺得不好就改,這可以減少制作當中的偏誤,最終導致成本更可控。拍攝影視作品最大的一個問題就是經常有意外,我拍電影的時候,總會覺得為什么又超支了。
所以,如果我用Sora來制作院線電影,我會讓它主要參與電影的前期的準備,和后期的特效。
謝菁煒:未來一個人能拍一部電影嗎?
吳可嘉:這是可能的,不過這個人要特別厲害,尤其要特別擅長寫prompt(文字提示),不停地發送給Sora。這個人甚至可以只把想法寫出來,讓GPT來生成文字提示,然后把提示“喂”給Sora,這樣效率更高。其實現在很多人也是用這樣的方式來做短視頻的。
謝菁煒:作為一名導演,以Sora為代表的文生視頻技術,更多地讓你期待,還是擔憂?
吳可嘉:在成為導演之前,我曾在IT行業工作了近8年,多年的經驗教會我:唯一不變的就是變化本身。所以,我已經習慣了隨時保持開放心態。作為導演,我對以Sora為代表的文生視頻技術是期待多于擔憂的,畢竟它能給影視行業帶來的好處不言而喻。
第一個好處是降低從業門檻。以前要成為影視行業的從業者,你必須是科班出身,然后才能有機會進入劇組。現在你要成為一個視頻創作者的話,只要有想法有創意,其他技術的工作已經有文生工具來幫你解決了。
第二,創造力得到很大提升。在和Sora溝通的時候,可能心里還沒有想好你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只有一個模糊的概念,但它會不斷的幫你生成,通過來來回回的反饋產生新的靈感。
第三,制作效率會得到很大提高。比如剛才我提到,特效制作成本很高也很費時,分鏡設計也會耗費導演很長時間。未來Sora可能會加快進程,并且降低成本。
還有一個好處,就似乎一些中小型的創作團隊擁有了更大的可能性。以前用100萬的預算,就只能做100萬預算效果的影片,現在有了這些文生視頻工具的加持,就可以做出看上去500萬甚至1,000萬預算的效果。比如科幻類的題材,我肯定是不敢去觸碰的,因為沒有多少人能拿到《流浪地球》的預算。但是未來可能我就敢用小成本去挑戰大片效果。所以從這個層面上看,文生視頻確實鼓勵了創作和發聲。
當然擔憂也是有的,包括版權歸屬、內容安全性監管都將是文生視頻下一步發展會面臨的挑戰。
我不敢直接將文生視頻加入我的電影里,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對版權的擔憂。這個版權問題現在很模糊,如果有一天OpenAI宣布所有生成視頻的版權歸他們所有,我該怎么辦?另外對內容的監管是很重要的,文生視頻內容失控將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可能會生成大量虛假、甚至非常極端的內容。
謝菁煒:未來哪些工種最容易被Sora取代?會誕生哪些新的就業機會?影視行業中,有沒有絕對無法被Sora、被AI替代的工作?
吳可嘉:未來最容易被Sora取代的工作包括短視頻制作人員、廣告制作人員、影視特效制作人員、剪輯師等。但如果能熟練應用Sora、擅長設計指令,個性化內容創作者等的新的就業機會也會隨之產生。
在影視行業中,絕對無法被Sora/AI替代的工作我認為就一個:終極創作者(超級編劇)。這是我自創的名詞。編劇分很多類型,并不是所有編劇都不能被取代。但要讓Sora很好地執行指令,最終還是需要一位終極創作者來設計指令,我認為這個工作目前是絕對無法被替代的。其他的工作例如導演、攝影師、演員等是“很難”被替代的,但不絕對。
謝菁煒:在未來,演員是不是完全不需來到片場,影視公司用演員的數字素材就可以直接拍片了?
吳可嘉:現在的趨勢就是這樣,所以好萊塢才會罷工。不光是編劇罷工,還有演員罷工。你剛才說的那種方式遭到了很多演員、包括群演的反對。因為有很多大制片公司,會在協議里直接要求買下演員的數字肖像權。很多演員并不樂意,認為賣給你們,那就不需要我了。而且影視公司用慣了數字演員以后,可能更不愿意用真人了。真人來現場也許還會耍個大牌,不可控,而數字人任勞任怨,讓演20個小時就演20個小時,讓演100遍就演100遍。
謝菁煒:Sora將如何改變電影的投資和分發模式?
吳可嘉:如果用Sora來制作,對投資人來說,制作周期變短了,成本下降了,這類影片可能會更受到投資人的青睞。另外Sora可以在投資初期讓電影的很多概念可視化,幫助投資人更好地評估項目的潛力,并提出問題,降低風險。
對發行來說,我看到一種極端的可能性。現在的模式是,成本擺在那里,我必須要通過影院的票房收入、平臺的分賬或者是賣給平臺的收入,才能夠形成一個正常的運營模式,才能夠盈利。但如果電影絕大部分甚至全部都是由文生視頻生成的時候,那電影的成本會降到極低水平,這類型的電影幾乎可以脫離傳統的電影發行渠道,通過社交媒體或者新興的文生視頻發行平臺直接鏈接終端。
謝菁煒:文生視頻將會如何改變影視行業的競爭格局?會更去中心化,還是更集中化?
吳可嘉:我的第一個反應是,肯定是會更加去中心化。因為Sora降低了影視制作的門檻,讓更多中小團隊,甚至個體能夠參與競爭,增加了內容創作的多樣性,像之前提到的,發行模式也可能出現創新,朝去中心化的方向發展。
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上看,當內容創作者對Sora等模型高度依賴的時候,那技術本身的集中性就有可能導致競爭格局的集中化。類似Sora這樣的技術只掌握在某一些公司的手里,它是一個學習模型,你用得越多,其實也是在幫助鍛煉它的模型。如果有一天OpenAI宣布,它也成立一個制作公司,那么行業的集中度將是非常高的。
所以我認為Sora對影視行業競爭格局的影響可能是去中心化和集中化并存的。
謝菁煒:預測一下,5年后,我們在電影院還能看到沒有AI參與的電影嗎?
吳可嘉:還是會有的,就好像現在有些電影仍然采用膠片來拍攝一樣,未來也許會有電影把“沒有AI參與”作為一個賣點,更多強調創意與人文精神。這就像工業化時代,依然有人熱愛手工制作的東西。而且你說的是5年對吧?5年應該大概率還是有的。
謝菁煒:AI參與電影制作會導致成本下降,未來電影票會更便宜嗎?
吳可嘉:關于電影票價,影響它的因素很多,包括市場競爭、電影制作成本、影院運營、發行渠道等。AI可能降低制作發行成本,但觀眾對觀感體驗追求的提升可能要求影院進行技術設備升級,進而增加影院的運營成本,這類影響因素可能會很多,包括未來結合VR/AR等技術,可能會有更多體驗性、互動性的影視作品出現,影院可能也會有新的運營模式。這是為什么我會覺得電影票還真不一定會更便宜。
謝菁煒:文生視頻是否會重塑觀眾的審美?這是一種倒退還是進步?
吳可嘉:我覺得目前大部分短視頻和短劇還沒有達到審美的平均線,未來隨著文生視頻的加入,肯定會有明顯提升,雖然缺少一些真實性,但是可能會變得更加精美,也可能產生創新的視覺效果和風格,進而重塑觀眾的審美。從推動藝術和文化的創新角度來看,這是一種進步。
但如果過度依賴也可能導致創作同質化,長遠來說會削弱藝術創作的個性和深度,限制審美的多樣性發展。從這個角度上我覺得這是一種倒退。
謝菁煒:這種倒退,是不是指制造了新的信息繭房?
吳可嘉:個性化算法和正反饋循環是導致目前信息繭房形成的主要原因。我認為在信息接受端來看,Sora生成的內容會延續這一現象。
未來我們應該警惕一種新的“繭房”,就是AI在內容創作端形成的“創作繭房”。當一個人在利用AI創作的時候,AI也在學習和研究這個人的喜好、需求和習慣,一段時間以后,AI可能就會精準預判和引導這個創作者的想法,讓創作的思維變得越來越窄,失去創作靈感,陷入創作孤島。
而且創作者可能會很依賴AI,覺得沒有它就不行了。我的一些朋友說,習慣用AI之后,如果沒有AI,就會有點緊張,對自己好像沒有信心了,這也是AI帶給人類的另一種束縛。
謝菁煒:有一種擔憂,對于創作者來說,新技術帶來的沖擊不只是工種、工作的消失,還有可能是對自我價值甚至是存在意義的否定。曾經看到過一個新聞,一位漫畫專業的日本女孩,當她發現AI的創作比她得更好更快之后,她覺得很迷茫,選擇跳海了,幸好獲救。面臨AI的沖擊,創作者們該如何重新找到價值和意義?
吳可嘉:每一次工業革命都會淘汰一大批職業,都會帶來對自我價值的懷疑,可能歷史上也出現過你所說的那種極端事件。現在,人們看到AI比人類更聰明、更勤勞,而且不會有任何的負面情緒,會更加疑惑:我們人存在的價值到底是什么?
我覺得很重要的是,要認識技術和人類的關系。如果你把AI當作競爭者和替代者,你永遠是悲觀的,并且你永遠難超越它,因為我們有生理上的局限。但如果你能夠把它當成工具,或者是伙伴,甚至是學習的對象,你的心態就會發生改變。
就以你剛才提到的這個女生為例,雖然在技術層面上,她已經被AI打敗了,沒有可以挽回的余地,但是從另一個層面上來說,AI創作的前提是必須要有人給出指令,她能不能成為給AI發出指令的人呢?她能不能去駕馭 AI來從事藝術相關的工作呢?
隨著現在科學的不斷進步,人們學習能力的加強,還有 AI帶來的行業之間壁壘的打破,你很難一輩子待在同一家公司、同一個行業,你所學的專業也并不一定就能成為你謀生的工具,你的愛好也并不一定永遠不變。所以這個女生將來的事業也有可能是和漫畫毫不相關的。
人是一個成長性的生物,我回頭看自己5年前、10年前糾結的很多問題隨著時間流逝都找到了答案。所以不用急于悲觀。不如釋懷,讓子彈飛一會兒。(財富中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