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樂與天地同和
樂教,是中國古代借助音樂實施教化的方式,與“詩教”相配合。“樂教”一詞始見于《禮記·經解》,其文曰:“廣博易良,樂教也。”孔穎達疏云:“《樂》以和通為體,無所不用,是廣博;簡易良善,使人從化,是易良。”
對于樂教的必要性,《樂記·樂化》說:“君子曰:禮樂不可斯須去身。致樂以治心,則易、直、子、諒之心油然生矣。易、直、子、諒之心生則樂,樂則安,安則久,久則天,天則神。”君子說:禮樂片刻都不能離開身心。詳細審視樂的作用以加強內心修養,那么平易、正直、慈愛、誠信之心就會油然而生。具有平易、正直、慈愛和誠信之心,就會感到快樂,快樂就會安寧,安寧就能持久,持久則能成自然,自然就可達到神的境界。
樂教有潛移默化的特點,“樂也者,圣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易俗,故先王著其教焉。”(《樂記·樂施》)同時,樂教同禮、刑、政三者相輔相成,“禮樂刑政,其極一也”,“四達而不悖,則王道備矣。”(《樂記·樂本》)刑和政是強制性的,在維護社會秩序方面,屬于“武”的一手。與之相對,還必須有禮和樂的一面,屬于“文”的一手。而在“文”的一手中,禮與樂相比較,二者的功能又有所不同。
孔子曾經將樂與詩、禮并稱:“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論語·泰伯》)在這里,樂的完成,構成人的教育的最后階段。
樂何以成為教育的終極?《樂記·樂論》說:“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別。”和諧是樂的精神,所以萬物都能化生;有序是禮的精神,所以萬物能各具特性。孔子在興辦私學時,是以禮樂為其教育的主體部分的。孔子所主張的“和而不同”、“禮之用,和為貴”等倫理思想直接促成了“樂從和”的藝術理想。禮是外在的秩序,而樂則是內在的和諧。中國文化就是這樣通過禮與樂的相互配合作用,實現了秩序性與和諧性的統一。
禮、樂的來源,按《禮記》所說:“樂由天作,禮以地制。”樂取象于天時循環變化,禮則取法于大地生養萬物各有所宜。這可以理解為,樂是天然的,而禮是人造的。
樂是人的心聲。“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樂記·樂本》)人心受到外物的影響而激動,通過聲音表現出來,各種聲音相互應和,由此產生變化,由變化產生條理次序,這就叫做音。將音組合起來進行演奏和歌唱,配上各種道具舞蹈,這就叫做樂。
樂與情都是向外發散的,故屬陽、屬天,向內收斂的禮,則屬陰、屬地。“樂由陽來者也,禮由陰作者也。陰陽和而萬物得。”天與地實際上是一出大合唱,樂之美,就在于贊頌這種大和。“明于天地,然后能興禮樂也。”(《樂記·樂論》)“春作夏長,仁也;秋斂冬藏,義也。仁近于樂,義近于禮。”(《樂記·樂禮》)在這里,禮樂進一步與四季相配合,對應著生長與斂藏的傾向,從而構成了循環運轉、充滿生機的世界。
司馬遷在《史記·樂書》中說:“樂也者,動于內者也;禮也者,動于外者也。故禮主其謙,樂主其盈。”樂偏重于以情感人,禮更注重以外在制度規范去強制人。禮是主張減損的,樂是主張滿盈的。“樂極和,禮極順,內和而外順,則民瞻其顏色而勿與爭也,望其容貌而民不生易慢焉。故德輝動于內,而民莫不承聽,理發諸外,而民莫不承順。”(《樂記·樂化》)音樂至善能使人平和,禮儀至善能使人恭順。內心平和而外貌恭順,則人們望見他的外貌神情,就不會與他抗爭;看見他的儀容風度,便不會有輕視侮慢的態度。因此,德性的光輝萌動于內心,人們就不會不順從;行為的準則表現在外,人們也不會不順從。
所以,樂用于調理人的內心,禮用于調理人的外在行為。禮樂配合,使人們內則無怨,外則不爭,整個社會由此呈現一種內和而外順的禮樂之治景象。然而這種配合需要保持微妙的平衡:“樂勝則流,禮勝則離。”(《樂記·樂論》)過度向樂會使人放蕩不羈,禮節過分會使人離而不親。“樂極則憂,禮粗則偏。”(《樂記·樂禮》)孔穎達疏:“樂,人之所好,害在淫侉。若極而不止,則必至憂蹙。”這是說,樂若超過極限,必招憂亂;另一方面,制禮不精,則會發生偏失。禮與樂各有自己的本質、特點與作用,同時,又是互相聯系、不可分割、不可偏廢的。
中國的古典音樂在直接訴諸人的內在之“情”的同時,也離不開禮的約束,即所謂的“發乎情,止乎禮義”。一方面肯定情感需要興發,另一方面又要求對情感的興發加以限制。音樂的表現,由此應當做到“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樂也者,情之不可變者也。禮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樂統同,禮辨異,禮樂之說,管乎人情矣。”(《樂記·樂清》)
最終,禮與樂的作用貫通了全部人情,所臻至的最高境界是:“大樂與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和,故百物不失;節,故祀天祭地。”(《樂記·樂論》)孔穎達疏:“大禮與天地同節者,天地之形各有高下大小,為限節,大禮辨尊卑貴賤,與天地相似,是大禮與天地同節也。”“大樂與天地同和”是中國古代極其重要的美學思想,如葉朗等學者在《中國美學通史》先秦卷中所指出的,“《樂記》將世界設想為充滿樂感的和諧律動的宇宙;與此大宇宙相對應,又存在著內在于每一個體的小宇宙。……在與宇宙模式的結合中,‘樂’不再局限于聲、音、樂等音樂元素之間的格局,也不再僅僅是儒家君子安頓自我、整合社會的工具,而是成為彌盈六合、周流上下的天地的交響。它不僅打通了我與非我的界限,而且將政治教化的功利因素消融于無形的宇宙秩序之中。”
不禁想到陸象山的名言:“宇宙內事乃己分內事;己分內事乃宇宙內事。”(財富中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