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論知言
????《孟子·公孫丑上》有這樣一段對話:“公孫丑問曰:‘何謂知言?’孟子曰:‘诐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诐:偏頗,意近英語中的bias。蔽:欺瞞,隱藏。淫辭:浮夸不實的言詞。陷:失陷,陷溺。邪辭:不合正道的言論。離:違背,背離。遁辭:躲閃掩飾支吾搪塞的話。)
????公孫丑向孟子請教:“什么叫知言?”孟子說:“偏頗的言辭,我知道它欺瞞的地方;浮夸的言辭,我知道它失陷的地方;邪異的言辭,我知道它偏離正道的地方;搪塞的言辭,我知道它理屈詞窮的地方。”
????《朱子語類·卷五十二·孟子二》更進一步把诐辭、淫辭、邪辭、遁辭視為遞進的關系:诐辭,乃是偏于一邊,不見一邊。蔽者,蔽于一而不見其二也。既有所蔽,說來漸次夸張,便進入“說得淫”階段。淫者,廣大無涯,陷于其中而不自知。至有所陷溺,如陷在水中,不見四旁矣,遂成一家邪說,離于正道。到后來說不通時,便作走路,所謂“遁辭”也:辭窮無可說,又卻自為一說。
????孟子在這里警告:切不可被诐辭、淫辭、邪辭、遁辭,蒙蔽了雙眼。張慶祥在《黃庭禪》中辨析說:為什么孟子用“辭”這個字,而不用“詞”呢?這兩個字是不同的,“辭”有看不見、隱藏在里面的意思;那個隱藏的心念,看不見的心念,才是“辭”。而“詞”是在嘴巴上發生的,已經講出來了,聽得見,明明白白,已經成個名詞了。
????關于言辭與隱藏的關系,西方有個著名的說法是:語言是為了掩蓋思想。這個說法有許多來由。一說是,1807年,西班牙駐法國大使在和法國外交部長塔列朗 (1754~1838) 交談時,提起這位外長以前曾對西班牙國王查理四世允諾過的一件事,提醒他應當兌現自己的諾言。塔列朗推諉道:“人有舌頭是為了隱瞞自己的思想。”這句話套用了法國劇作家莫里哀 (1622~1673) 的喜劇 《逼婚》 第四場中龐克拉斯博士的一句臺詞: “語言給了人,是為的說明白他的思想”,反其意而用之。法國18世紀末葉的政治家巴勒爾 (1755~1841) 在他的回憶錄中記述了這件事。
????另一個來源是:德國詩人海涅 (1797~1856)在《觀念——勒格朗特文集》一書中寫道,拿破侖一世的警察總長約瑟夫·福雪(1755~1820) 曾講過: “之所以創造語言,就是為了隱瞞我們的思想。”
????既然言說當中有許多隱藏,“知言”就很重要了。18世紀朝鮮陽明學者鄭齊斗解釋孟子所說的“知言”時,有以下論述:“诐,偏诐也;淫,放蕩也;邪,邪僻也;遁,逃避也;四者,言之病也。蔽,遮隔也;陷,沉溺也;離,離叛也;窮,困屈也;四者,心之失也。凡四者皆相因。言人之有言,皆出于心,茍非其心純于正理而無蔽者,其言不得平正通達而必有是四者之病矣。即其言之病,而知其心之失,此所以知告子之言勿求之說,為心不可,而卒之以圣人不易變之而已。蓋孟子之所以如此者,惟其以仁義為吾心,而就心上集義,其體洞然明白,是是非非,纖毫莫遁,則既能盡其心而知其性矣。故于凡天下之言,亦無不知其得失之所在……”
????黃俊杰先生說,鄭齊斗解釋“知言”,有兩個論點值得注意。第一,人的語言沒有自主性,語言是人的心靈運思的產物,所謂“人之有言,皆出于心”;第二,“心”是一種具有價值判斷功能的“道德心”。正因為“心”是一種“道德心”,所以能夠如鄭所說:“于凡天下之言,亦無不知其得失之所在。”
????詹杭倫先生精辟地闡述說:“孟子所說的知言,就是對于偏頗的、過分的、歪曲的、隱諱的等等違背道義的言辭要清楚地了解其要害所在。因此,‘知言’實際上就是辨別言辭是非善惡的能力。而要具有知言的能力,必須首先在心中確立一個是非善惡的標準。用這個標準去觀察社會,衡量言辭,才能夠分辨出什么是正確的,什么是錯誤的。”由此,他提到,要“知言”,首先應該“知道”。
????朱熹《孟子集注》說:“程子曰:心通乎道,然后能辨是非,如持權衡以較輕重,孟子所謂知言是也。又曰:孟子知言,正如人在堂上,方能辨堂下人曲直;若猶未免雜于堂下眾人之中,則不能辨決矣。”元代許謙《讀孟子叢說》云:“知言即是知道……知道理明,故能知天下之言之邪正得失。”
????這里的“道”,當然就是仁義之道。因為“心”以“仁義”為其本質,有普遍必然性,所以“知言”才成為可能。用朱子的話說,“知言,知理也”,“知言,正是格物致知,不知言,則不能辨天下許多淫,邪,,遁。將以為仁,不知其非仁;將以為義,不知其非義,則將何以集義而生此浩然之氣。”這里說到“知言”與“養氣”的關系,那就是下一篇專欄才能詳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