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投游奇兵:在一個想不到的戰場打敗敵人
《財富》(中文版)——我坐在國貿三期的樓下,幻想著這樣一個人即將出現在面前:他有著法國作家儒勒·凡爾納那部著名科幻小說《神秘島》中的主人公賽勒斯·史密斯(Cyrus Smith)一般的容顏,年近45歲的工程師,剃成平頂頭的頭發和那撮濃厚的小胡子已顯灰白色,受過良好教育,又富有實際經驗。用法國軍隊里的一句話來說就是:“很有辦法”。而《神秘島》恰巧影響了他的前半生。
他正在組織一支《神秘島》里面的隊伍。他把自己的隊員形容為“游騎兵”,即使有人看不懂財務報表,他也愿意把此人招致麾下,因為那個人太善于和創業者交流了。這就像是一名善于投擲手雷的隊員,即使槍法不準,卻依舊不妨礙他精準地把手雷投到敵人的戰壕里。他要成為這支VC游騎兵的“隊長”。
我試圖從別人口中勾勒出此人輪廓。他和京東集團創始人劉強東相識已達10年,劉強東對我說:“京東接受凱鵬華盈投資,他起到決定性作用。”
秒拍創始人韓坤說:“一個忙可幫可不幫,他會選擇幫助你。”
估值超過460億元的京東金融CEO、之前的同事陳生強稱他為“神一樣的人,又可以做一生的朋友。”
喜馬拉雅創始人余建軍說:“他才不是什么創業導師,更像一個伙伴,陪伴著你。”
他是一位隱秘的低調大佬,同行之間對他知之甚少。接近他的人提醒我,不要被他溫和、儒雅的外表迷惑,他絕對有一顆冒險的心。
這些描述讓人越發好奇。在中國的投資人圖譜中,他略顯平凡而稀有—既沒有經緯創投張穎一般的狼性,也沒有聽說他如紅杉沈南鵬一般的聰明與勤奮。但實際上,他的投資業績卻讓人不敢小覷:他在2007年就看中了京東商城;在泛娛樂大潮中,又拿下了秒拍和喜馬拉雅;而對于社交這個無人敢觸及的領域,他更是具有超高的命中率。如今中國出海最大的游戲社交平臺碰碰和國內高速成長的陌生人社交平臺探探都是他的作品。更有人告訴我:他幾乎只身一人扛起所在投資機構科技領域的大旗。
他足夠克制自己,每當到達別人認為的人生頂點時,卻選擇急流勇退;他能夠和創業者之間保持著一種百分之百的信任關系,大多數情況下不會對創業者們指手畫腳,而是禮貌地提出建議,至于是否被采納則是創業者們自己決定。他還是一名戰略大師,為那些處于劣勢、看上去似乎毫無勝算的公司指明方向。
他是周煒,過去的身份是凱鵬華盈中國區主管合伙人,如今選擇離開那家著名的投資機構。實際上,當他決定走出凱鵬華盈時,聽到的多是反對的聲音。“所有人都告訴我,現在不是一個好的時間點。”周煒也深知,如果三年前出來做一個自己的基金可能更容易成功。三年前的情況是,眾多的投資人從老牌風投機構出走,諸如從IDG走出了高榕資本、從紅杉中國走出的源碼資本。如今周煒的出走和這些人的區別在于—他是唯一一名從頂級基金出走的掌門人級別的人物。他堅信《神秘島》的故事:如果給有一個適當的環境,他要創造出一個新世界。
人就像自然界制造出的復雜機器,輸入和輸出周而復始。周煒最早的輸入來自于他的第一份工作—實達電腦。這家福建的民營企業讓周煒認識到了商業世界的復雜與多變。他在實達8年晉升10次,亦是實達內刊常年封面人物,年輕有為、精力充沛的周煒理所當然地被認為是實達未來CEO的最佳人選。
但是資本改變了一切。實達上市后的1997年至1999年,資本市場混亂不堪,有權勢者用各種手段控制實達,從上市公司套現,讓本來占據了中國POS機市場50%的實達最終由一家科技公司逐漸變成了房地產公司。
“我不認為資本是邪惡的,但它是有力量的。它就像是一柄劍或者一把槍,這種力量可以好也可以壞,看你怎么用它。”離開讓他遺憾的實達后,周煒又創業經營了一家支付公司,最終將此公司賣掉。早已實現財務自由的他知道自己需要重新進行輸入—去沃頓商學院讀書。以至于在2008年,當陳生強再次見到他時,第一句話是:“周煒,你怎么變成這樣了?”在陳生強的眼中,周煒已經不再是那位手下管理著上千人的企業高管,而是一名平淡無奇的凱鵬華盈投資總監。
至于如何進入凱鵬華盈則是另外一個故事。在沃頓商學院的一堂課上,當拉斐爾·阿密特(Raphael Amit)教授的PPT出現后,VC排名第一的凱鵬華盈赫然醒目。周煒在想,如果有一天我進入凱鵬華盈會是怎樣?盡管諸多投資機構已經向周煒伸出了橄欖枝,并且給予更高的頭銜時,他還是選擇了從凱鵬華盈的中層崗位做起。
一個插曲是,在進入凱鵬華盈之前,周煒對投資就嗅覺靈敏。2006年在美國學習時,Facebook讓他意識到了社交在互聯網中的地位,于是在國內尋找類似的公司。他看中了王興創辦的校內網,當時準備投資500萬元。但是由于身在美國,與王興只能遠程交流,投資最終擱淺。
一部風險投資在中國的投資歷史如果稍加改動,就可以成為中國互聯網史。1997年,張朝陽憑借自己的執著和對雅虎的模仿,融資18萬美元回到中國創辦幾乎誰都看不懂的搜狐時,互聯網世界的第一批冒險家們才知道,商業計劃書可以換來夢寐以求的資金。周煒則經歷了2005年以后的互聯網投資世界。2005年,伴隨著諸如58同城、去哪兒網等一大批中國互聯網公司的崛起,第一批亦從海外歸來的風投機構開始在中國尋找獵物。比如高瓴資本的創始人張磊在2005年回到國內,此后投出了阿里巴巴、騰訊等中國巨無霸公司。同樣是在2005年左右,諸如北極光、啟明創投等大量本土風投出現。當時本土品牌還是以美元基金投資為主,做事風格則與美元基金一模一樣。
2007年,周煒和凱鵬華盈一起進入中國。他把過去的人生分為兩個十年:如果說第一個十年實達讓他初識了資本與商業,凱鵬華盈則在第二個十年教會了他如何運用資本的力量。比如,在這里周煒學會永遠“Think Big”。他總是在尋找足夠大的獵物,那些“平臺型”公司則是目標。在他看來,平臺型的公司有三個特點:首先,它的未來一定充滿想象,商業模式不可預期;其次,平臺形成后自然會形成內部良好的“自循環”體系;最后,一旦自循環體系形成,這種類型的公司則很難被顛覆。
尋找這樣的公司,他有自己的一套“成吉思汗”式的游牧法則。在選定一個領域后,周煒會讓自己的團隊直撲上去,在2至3個月內全部人員都在尋找該領域的投資機會。這樣做的另外一個原因是:對于優秀公司而言,早期窗口轉瞬即逝。如果在6個月內還沒有投資,估值可能就會翻倍,那時候再想投資則會付出更高的成本。在2013年左右,他為團隊制定了三個圍獵牧場:無線內容平臺、企業級服務、O2O。
當時,凱鵬華盈的TMT團隊幾乎看過了這三個領域中的所有明星公司,但是周煒依舊告訴自己要學會克制。“作為一個早期機構,我們手里的資金有限,三個領域里只投放一個。”他的分析是,O2O需要不停燒錢,在此領域里出現的公司可能會做很大,但如果下一輪融不到錢,機構還要繼續跟投。而他發現自己手里似乎沒有那么多資金;企業級服務所有產品似乎差異性很小,加之周煒是做企業級服務出身,深知中小企業對于企業級服務付費的意愿不高;內容平臺正在處于爆發前夜。“內容平臺的回報在一個時間段內回報一定最高,所以我們選擇把錢放在這兒。”他說。
喜馬拉雅正是周煒經典投資之一。在喜馬拉雅創始人余建軍的回憶中,與周煒見面后,他并沒有像其他的投資人一樣展開“凌厲攻勢”,一味地追問商業模式和用戶數據等問題,反而和余建軍探討喜馬拉雅的核心競爭力是什么?當聽到余建軍已經初步建立與幾百個音頻工作室的合作關系時,周煒大為驚喜,認定喜馬拉雅最終會成為行業翹楚。“早期風險投資就像夜里去路邊攤吃飯,即使光著上身也沒有關系,只要關鍵部位遮蓋好即可。”周煒說。言下之意,早期投資避諱關注太多細節,抓住要點決定了一家公司最終的高度。“他是一位真正能看懂行業規律的人。”余建軍如此評價。
他亦有強悍一面。比如周煒不允許“風聞奏事”者影響結果。投資機構經常會出現這樣的事情:當一項投資經歷花費數月做完了完整的盡職調查、法律協議亦準備完畢時,諸如位高權重者的一句“我聽說這家公司有問題”會毀掉整個投資計劃,之前的工作也喪失殆盡。周煒謹防這種局面的出現,他的總結是:一項重要決策在最后階段,除非你有非常堅實的基礎作為判斷依據,否則“聽說”、“有問題”這類詞語嚴防在投委會上出現。“你聽誰說的?這個人做了哪些研究得出的結論?”—他相信調查遠比傳聞可信。
韓坤看上去是那種毫無特點、沒有任何攻擊性的人;劉強東則凌厲、決斷,兩人完全不同。周煒能夠和他們任何一個人做朋友。
壞消息總是讓人沮喪。2014年的一天,當時本來有兩家投資機構共同計劃投資秒拍,但當所有法律文件都準備好,即將簽署之時,另一家投資機構打來電話告訴韓坤:“我們放棄投資。”
韓坤和周煒幾乎同時知道這一消息。兩人相約在那個經常見面的地點—僑福芳草地二樓illy咖啡。坐在illy咖啡黑色和紅色的沙發上,周煒和韓坤對望過后,半晌無話。
兩人都處在一個極其尷尬的局面:對于秒拍的投資,凱鵬華盈內部意見并不統一。當時的情況是,美拍已經成為了短視頻領域第一的公司,而秒拍位于第四。如果失去另一家機構投資者,秒拍的資金減少一半,這對于本來就處于行業第四名的公司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它將缺少足夠的彈藥參與即將開始的競爭。韓坤甚至覺得如果融資不成功,游戲可能瞬間結束。
周煒需要重新考慮這一切。他決定壓上自己所有信用度,秒拍也成為了他最為堅持的一個項目。當天,他立即和另外那家基金溝通,連續發了5條每條超過100字的微信,大致內容如下:首先,短視頻最終會成為下一個風口;第二,美拍雖然現在優勢明顯,但秒拍未來一系列產品規劃已經準備就緒,可以很快追上。遺憾的是,即便如此,也沒有換來對方改變最終的決定,周煒只身投資秒拍。
事實證明他的判斷清晰而準確。此后秒拍一路高歌猛進,連續推出了小咖秀、一直播等產品,在短視頻領域里稱霸。周煒感謝韓坤沒有讓自己身敗名裂,在小咖秀日活過500萬時,他在辦公室里向秒拍團隊鞠躬90度以示感激。
對于京東,周煒和劉強東更可稱得上是惺惺相惜。他和劉強東都談到了一點:在2010年后就很少將中國的互聯網模式與美國進行比較。這讓周煒與京東的其他投資人與眾不同。“他最大的優點就是不像別的股東特別強調美國模式。”劉強東說。這一點在京東自建物流上,體現的淋漓盡致。
那是一場至關重要的會議,京東眾多顯赫的投資人在列。爭論不可避免,焦點在于,京東是否應該花費上百億自建物流體系。一些投資人認為,第三方物流已經足夠,自建物流對于京東來說成本過高,更何況京東的對標公司亞馬遜也使用第三方物流。這些理由讓劉強東略顯被動。直到會議尾聲周煒才站起身來力挺劉強東:“京東未來的核心競爭力就在于自建物流體系。”
如此堅決的判斷來自于實達的經歷。周煒曾經跑遍了整個中國西南地區,知道中國西部的廣袤。2009年,美國電商巨頭新蛋網剛剛進入中國,當聽到這家公司宣布堅決不做自建物流后,周煒斷言新蛋在中國將不會長久。況且,他深知劉強東希望打造一個讓快遞人員與用戶直接溝通的界面,這些都是京東和當時上百家電商的不同之處。至今,京東用了長達九年的時間,累計投資上百億,搭建起了能夠支撐這家中國最大的自營B2C電商企業的物流體系。應該說,這背后的關鍵支持者之一正是周煒。“最終決勝局的競爭經常都出現在一個你根本想不到的一個戰場,大家認為那不是戰場,但是最后他做了,成了勝者。”他如此回憶這段過往。
用劉強東的話說,周煒是一位“忠厚老實、實實在在”的人—他既不會有什么極端的舉動,也有自己的思考,不會隨便敷衍別人。劉強東認為,周煒永遠和自己在一個頻段上,甚至在所有的投資人里,自己和他的溝通效率最高。“天大的事情大概幾分鐘都能說明白,從來不會超過半個小時。”另外,不要被周煒溫文爾雅的外表迷惑,如果被投資者沒有達到他的要求,他則會毫不客氣。“說到做到是打動他的唯一辦法。”韓坤說。
如今的周煒正在開啟自己的下一個十年。投資機構的理念正是他價值觀的延展。“他總是投資那些能夠創造社會價值的公司。”在劉強東的認知中,周煒并不是一位喜歡賺“快錢”的人,他總是在尋找那些能夠經營長久、具備創新精神的公司。這也解釋了為何他所設立的基金回報周期長達10年、并且把新機構命名為“創世伙伴資本”。在他的理念中,投資的公司一定要區別舊世界,創造新世界,盡管作為投資機構,離開是終極目標,但是周煒依舊希望可以至少讓創業公司在新世界具備雛形后再退出。
“我們陪伴著你,希望你創造大家沒有見過的新物種,這個新物種大到可以稱之為一個世界。”這正如當初《神秘島》教會周煒的那樣:“當我掌握了知識,只要給我團隊,就可以創造奇跡。”(財富中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