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心為天—
《財富》中文版——“天人合一”的思想在中國文化史上占據了突出地位。這一思想大致經歷了三個發展階段:先秦、西漢初年和宋明時期。
首先來看先秦。《禮記·表記》:“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殷人把有意志的神(“帝”或“天帝”)看成是天地萬物的主宰,他們尊神重巫,萬事求卜,凡遇征戰、田獵、疾病、行止等等,都要求卜于神,以測吉兇禍福。此種神本文化下的天人關系實際上是神人關系,殷人與神之間基本上采取了一種盲目屈從于神的形式。
神權文化占卜的集大成者為《周易》。西周繼承了商代的思想,天人關系還是一種神人關系,但是周人明顯賦予神以“敬德保民”的道德屬性:“天”之好惡與人之好惡一致,“天命”與“人事”息息相通。“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周宣王時尹吉甫作《蒸民》:“天生襪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人民的善性來自于天賦,天與人相通。
在周人看來,道德規范是有人格意志的“天”為“保民”而賜予人間的。人服從天命,是一種道德行為,天佑與不佑,與人的道德息息相關。周公明確提出“以德配天”,這種“天人合德”的道德文化的確立,意味著中國文化的一次巨大改變,用晚清王國維的話講:“中國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于殷周之際。……殷周間大變革,自其表言之,不過一姓一家之興亡與都邑之移轉;自其里言之,則舊制度廢而新制度興,舊文化廢而新文化興。”
新舊制度的交替,實即神權政治轉為宗法制度和分封制度,并制定相應的禮樂制度;新舊文化的更迭,則體現在將商代具有神性的“帝”之宗教文化本體,轉變為周代具有道德性的“天”之道德文化本體。在這種文化之下,人與自然萬物都被泛道德化,具有了道德性。
我在《以德配天,以禮治國》的專欄文章里曾經說過,自從“以德配天”觀在天命中引入了“德”之后,有周盡管仍然注重天意,但其著眼點實際上已經不在天命,而在人事了。張世英先生認為,從春秋時期起,天人關系的重心已不是講人與有意志的人格神之間的關系,“天”開始從超驗的神的地位下降到現實世界。典型的天人觀體現為鄭國子產說的這句話:“天道遠,人道邇,非所及也,何以知之?”(《左傳·昭公十八年》)
張世英先生細微地辨別了在這種由“遠”及“邇”的轉化過程里,儒家和道家發展出兩種不同的“天人合一”觀。儒家所講的“天”一直保存了西周時期“天”的道德含義;道家所講的“天”則是指自然,不具有道德屬性。這樣,儒家的“天人合一”實為人與義理之天、道德之天的合一﹔而道家的“天人合一”則是人與自然之天的合一。
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區別。孔子的“君子三畏”,都與道德相關;所謂“畏”,即謹重敬畏,而排在第一位的,就是“畏天命”。何謂“天命”?這要從孔子的“天”的概念說起。傅佩榮指出,孔子的天之概念包括四點:
第一,以天為自然界,表示自然界變化的動力。如云:“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第二,以天為關懷人世的主宰,相當于主宰之天。如云:“獲罪于天,無所禱也。”“吾誰欺,欺天乎。”“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
第三,以天為孔子使命的本源。連同前述主宰之天,暗示著天之啟示與審判功能。如云:“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天生德于予,桓衤其如予何!”“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
第四,以天為命運。如云:“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子夏曰:商聞之矣,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
徐復觀先生說:“《論語》上凡單言一個‘命’字的,皆指運命之命而言。”而且,“孔子的所謂天命或天道或天,用最簡捷的語言表達出來,實際是指道德的超經驗性格(超越性)而言;因為是超經驗的,所以才有其普遍性、永恒性。……道德的普遍性、永恒性,正是孔子所說的天、天命、天道的真實內容。”
由此論可知,孔子年五十所知的天命,乃道德性之天命,非宗教性之天命,雖然根據以上梳理來看,孔子的“天”似乎仍然保留了很多有意志的人格神的意義。然而最終,“他的知天命,乃是對自己的性,自己的心的道德性,得到了徹底自覺自證。”(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孔子由“知天命”而“畏天命”,為的是要達至天人合德的最高境界。
到孟子那里,“天”極少擁有人格神的含義,主要是指道德之天。孟子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孟子·盡心上》)又說:“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同上)盡自己的善心,就是覺悟到了自己的本性;覺悟到了自己的本性,就是懂得了天命。而保存自己的善心,養護自己的本性,就可以事奉天命了。“天人合一”不是別的,就是指人性、人心以天為本。
這就是孟子著名的“盡心”學說。第一部分講“盡心、知性、知天”,由“盡心”而“知性”而“知天”。第二部分講“存心、養性、事天”。孟子的真正意圖是想說明,只有一個人保存和發揚善念,用心做人,才能真正感受到來自于靈魂深處的強大力量,認識生命的尊嚴和價值。宋明以來的儒家學者極力推崇這段話,并且在此基礎形成了一套完整龐大的修身思想,因此宋明理學有時也被稱為“心性儒學”。
呂坤的《呻吟語》中說:“性分不可使虧欠,故其取數也常多,曰窮理,曰盡性,曰達天,曰入神,曰致廣大、極高明。”人的天性天分,是不可以虧損欠缺的,所以對它的要求,要盡量多,如此才能實現天人合一。(財富中文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