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不知道的何超瓊
何超瓊
美高梅中國主席、信德集團董事總經理
《財富》(中文版)——曾幾何時,何超瓊(Pansy Ho)還只是一個簡單的香港小姑娘。在一所由教會創辦的小學里,她像所有活躍的女孩子一樣,熱切地希望自己校服的領帶上別滿了代表榮譽的獎章。于是何超瓊變成了最忙碌的一個學生,她參加合唱團,擔任辯論隊的隊長,成為戲劇社的核心。但是很快,何超瓊便展現出了與眾不同之處。她發覺個人的驕傲已經不能夠滿足自己,并且更早地意識到最大的快樂不是自己成為舞臺的主角,而是如何達成一個團隊的成就。何超瓊決定停止自己對更多獎章的收集行動,轉而協助團隊進步,并且把母校在全香港的校際比賽當中獲取勝利看成是最重要的使命。這種超越了同齡人的集體意識即使在今天也并不常見,尤其是此前注重區分優劣、講究排名座次的教育文化充斥在中國的校園里,香港也不例外。這是何超瓊人生當中領悟到的第一個重要的道理,也為她日后在商界收獲成功埋下了伏筆。
54歲的何超瓊生而不凡。她身上體現出的獨立精神、家國意識和系統性思維的能力與她生長在一個特殊而龐大的家庭不無關系。她的父親是傳奇的“澳門賭王”何鴻燊(Stanley Ho),其壟斷這個前葡萄牙殖民地的博彩市場曾經長達42年,并且何氏家族至今仍然控制著澳門6張博彩業牌照當中的3張。在澳門,賭王還支配著經濟生活里的每一個角落—往返港澳主要的渡輪公司和直升機服務、銀行、免稅專賣、機場、航空公司和數量眾多的住宅以及酒店。以至于沒有人能夠準確地計算出何鴻燊所擁有的財富,但是有第三方機構曾經估計其所控制的資產最多時超過5,000億港元,個人財富至少達700億港元。作為一位丈夫和父親,這位在亞洲名聲顯赫的大亨不斷地繁衍著家族香火。瑞士信貸(Credit Suisse)關于澳門博彩市場的綜合研究報告里曾經列出了一份枝蔓縱橫的何氏家譜。該投行的分析師確認何鴻燊擁有4位夫人和17位合法子女。何超瓊如今擔任著美高梅中國控股有限公司的主席、澳門旅游娛樂有限公司的董事和信德集團的董事總經理,這讓她處于其父親商業帝國的中心地位。
現在,何超瓊正在締造屬于自己的傳奇。她33歲便開始介入家族生意,在接管了部分博彩業務以外,她還挽救了父親創建的航運和地產公司。事實上,包括博彩在內的這些傳統產業都在遭受著前所未有的挑戰,何超瓊一直試圖將它們改造得更加適應當下以及未來。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在全球化挑戰日趨加劇、中國經濟增速明顯放緩和港澳商界普遍陷入失落迷茫之下,何超瓊的嘗試如果成功,她將無可厚非地超越父輩。這一點比中國如今再誕生幾家互聯網界的獨角獸重要得多。
何超瓊此前在媒體上的形象堪稱糟糕。在香港這座曾經盛產豪門恩怨、金錢與流言的城市里,何超瓊是各種爭議的中心人物之一。她被塑造成富賈千金、交際名媛,甚至是娛樂明星。有人不厭其煩地追蹤她的著裝首飾,窺探她的婚姻和私生活。到2011年何氏家族陷入肥皂劇般的爭產風波時,何超瓊還一度被冠以“搶劫”之名,受到了一部分人“道義”上的指責。不過,這場鬧劇在全體家族成員達成和解之后逐漸煙消云散。但是很少有人注意到,這位早年在美國學習工商管理的高材生到底擁有何種過人的商業才華。
但事實上,何超瓊青年時期的夢想卻是投身文學和戲劇。她癡迷于莎士比亞,并且對其作品倒背如流。20世紀80年代,當何超瓊考上紐約的瓦瑟學院(Vassar College)并一路奔跑著去告訴父親自己夢境成真的喜訊時—何超瓊把這件事情看成是自己最大的驕傲,她幾乎是那個年代里唯一考上這所戲劇界頂尖名校的華人學生—何鴻燊卻反問她:“夢想算什么?”父親認為追求夢想是一生一世的事情,并非四年大學能及。他還警告何超瓊:“如果我放你去,四年之后你一定會責怪我。”在父親的堅持之下,何超瓊最終還是選擇了商學院,并且逐漸步入商界。
何超瓊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香港的一家法國銀行做普通職員。她說自己從小就是一個充滿了好奇的孩子,每天都有問不完的為什么。但是她很快就發現,在這家銀行里,自己只是老板試圖獲取她父親人脈資源的工具,并不會告訴她銀行業的秘密。渴望搞懂商業的何超瓊選擇了辭職,她說:“與其求別人教我,不如讓我自己去學習。”
她創辦了自己的公關公司,取名“天機”。何超瓊進入這個行業的理由是,可以用最短的時間接觸各種各樣的商人和行業,而且有機會參與它們的項目和活動。何超瓊開始盡情施展自己的理念和所學。天機公司的規模不大,但是很快便在香港競爭慘烈的公關界打開了局面,而且擁有獨一無二的標簽—“最不聽話的公關”。何超瓊不無得意地說:“當看到客戶的方案有偏差時,我無法控制我自己,我一定要挑戰他們。”在當時習慣了對客戶唯命是從的公關行業里,何超瓊無疑是特立獨行的另類。她直接向一眾喜歡高談闊論的4A廣告公司的高管們當面提出毫不客氣的質疑:“你們在香港住過多長時間?知道多少中國人的喜好?”何超瓊要供應自己的思想,并且試圖將亞洲元素添加進這些跨國公司的全球形象當中。當然,何超瓊的公司因此得罪了不少客戶,但她說自己是一位在工作上永不退讓的人。最終,一些接受何超瓊建議的品牌在亞洲大獲成功,頂級奢侈品牌萬寶龍和路易·威登都是其忠實客戶。
直到1995年,何超瓊才被父親召回信德集團擔任董事。她堅稱,父親從未在家族生意中為自己預留位置,也并未特意打造她成為接班人。何超瓊之所以有機會在那時進入家族生意是因為父親聽取了一位摯友的建議。彼時,何鴻燊的往返港澳的航運業務如同自己的身體和思想一樣逐漸老去,作為一項公眾服務顯得落后而不合時宜,并且陷入了虧損的漩渦。但是何超瓊的公關服務公司做的有聲有色,因此她獲得的第一項工作就是提升船務的服務。
何超瓊很快發現,這是一件難以完成的任務。對于提升服務水平,并非只是改造船舶的內飾和更換服務員的服裝那樣簡單。她所面對的最大難題是改變那些跟著父親摸爬滾打了30年的高管們的想法。必須聽命于老板年輕的女兒,可能是讓這些長輩們感到不舒服的一個原因。直到最近,中國的家族生意在子女接班上仍然問題重重,即使是一些看上去能力出眾的二代也難以在短時間內成為企業真正的主人,他們的各種奇思妙想迎來的大多是長輩們表面的服從和內心的抗拒。何超瓊承認這是必須經歷的過程,這種代溝需要用自己的付出一點點去彌合。
何超瓊喜歡讓一切盡在掌握之中。她開始研究航運業,并且從一項市場調研當中發現了虧損的真實秘密。當時,臨近香港回歸大陸,很多中資公司逐漸進入了香港市場,航運業也不例外。在中旅旗下的公司進入往返港澳的客運船務之后,信德集團此前的專營局面隨即破裂,而何超瓊發現由于新對手的加入,供給早就已經超出需求,而且兩家公司均在虧損邊緣苦苦支撐。何超瓊最先提出增加投資擊垮對手的激進方案,但是遭到了高管們的極力勸阻。他們稱那是一種非常危險的想法,而且極有可能向中國大陸傳遞帶有敵意的信息。但是何超瓊說:“我無法坐以待斃。”她在父親不知情的狀況下,獨自私下尋求與中旅的合并。最終連她自己也不敢相信,雙方竟然真的實現了她所設想的合作。這是何超瓊回歸家族生意后獲得的第一次成功,而且不光令公司的長輩們對她刮目相看,更重要的是,這讓何超瓊在父親的心中贏得了珍貴的信任。此后,她逐漸進入家族的地產和博彩業也變成順理成章的事情。在某種程度上,何超瓊是一位家族生意的“救火隊長”,總是出現在危急時刻。
過去一年,我曾經兩次采訪何超瓊。第一次是在澳門那座屬于她的、美輪美奐的美高梅金殿賭場酒店里。
這座集合了何超瓊的所有審美、高達154米的建筑看上去像是她的私人藝術品博物館。她參與了絕大多數的設計,從大門的造型到房間的陳設。酒店外墻由黃金、白金和玫瑰金三色的波浪型玻璃構成,這讓北邊的永利澳門酒店顯得保守了許多。門廳的天花板上是一件直徑達10米的火焰色的玻璃燈飾,這是出自于美國著名玻璃雕塑家戴爾·奇胡利(Dale Chihuly)的、名為“天堂”的作品,據說完全由人工吹制,獨一無二,亦是這位大師在亞洲的首件藝術品。酒店的中庭是一座擁有透明屋頂的天幕廣場,其設計參照了葡萄牙首都的里斯本車站,并且復原了泰坦尼克號貴賓區的大理石扶梯。酒店的走廊和櫥窗隨處可見代表著西方現代藝術流派的雕塑與畫作,50座風格迥異、以美高梅商標為原型的色彩斑斕的獅子雕塑遍布其間。帶我參觀的酒店工作人員推開一面看不出縫隙的石門,我們便又進入另外一番天地,這里像是巴洛克風格的古堡,燈光幽暗而神秘,地板和墻壁都是由大理石或馬賽克拼貼而成,一部銀光閃閃的仿古電梯直通復式別墅套房。
耗資12.5億美元建成的這座五星級酒店還包括600間豪華客房,以及385張賭桌,888部角子機以及16間私人貴賓廳。酒店所有的陳設和服務其實都是為了吸引各地賭客的到來。
19世紀初,為了實現工業化,澳門曾經努力吸引更多的貨輪靠岸以成為一個主要港口,但是最終卻落在了香港的后面。20世紀60年代,澳門尚處在葡萄牙殖民統治時期,何超瓊出生的那一年,她的父親贏得了博彩業的專營權牌照,并且與合伙人[包括幾位香港大亨霍英東(Henry Fok)、呂志和(Lui Che-woo)以及鄭裕彤(Cheng Yu-tung)]在極具殖民氣息的葡式碎石路和教堂旁邊建起了小規模、一切從簡、配有五彩燈光表演的賭場。他們還投資于一座機場,并且建立起渡輪服務,以便從香港招攬更多的賭客。然而到了20世紀90年代末期,這座城市變成了危險之地,利益鏈條涉及博彩業的敵對幫派之間展開了腥風血雨的領地之爭。1999年澳門成為了中國的特別行政區,兩年之后何鴻燊對博彩業的壟斷被打破。隨后十年,隨著外國賭場運營商[這包括拉斯維加斯的兩大巨頭—金沙集團(Las Vegas Sands)和永利度假村(Wynn Resorts)]的“入侵”和經濟的飛速發展,數十億美元涌入澳門。眨眼間,澳門成為了一個經濟巨頭,博彩收入從2002年的不足30億美元飛升至2013年450億美元的峰值,是同時期拉斯維加斯的7倍以上。
但是在其發展成為一個新的博彩業大都會的同時,澳門卻大體固守著“狂熱賭迷天堂”的模式而未加以改變。甚至連內華達州那些以單身派對、名廚餐廳和絢麗舞臺表演而聞名的企業—金沙集團和永利度假村—也沒有能夠成功地吸引他們的亞洲富豪顧客去參與賭桌之外的其它娛樂活動。憑借其雜技表演成為拉斯維加斯臺柱的太陽劇團(Cirque du Soleil),也在延續了三年半的平淡業績之后,于2012年離開了澳門。在告別澳門的前一個月,該劇團表演的上座率只有40%。
與此同時,數年來的過度炫富(上至北京一輛輛來往于街道上的紅色法拉利,下至小鎮官員因為佩戴高檔手表而屢次被曝光)已經使得“批判富豪”成為了中國人的必談話題。為了幫助國家樹立新風氣,國家主席習近平曾經入住路邊的普通旅館,并且回避鋪張浪費的宴席。在一次大型宴會上,他的菜單上只有四道菜和一份湯,這一做法被廣泛報道,并且被解讀為一個提醒其他高官節制欲望的信號。燕窩湯等高檔菜品的銷售額以及五星級酒店的賬單金額均大幅下降。據官方媒體報道,當時的一位北京官員因豪擲大約158萬元為兒子舉辦婚禮而被免職。
絕大多數人認為是反腐運動嚇退了很多在澳門賭博的豪賭客,但是任職于澳門理工學院、長期研究澳門博彩業與金融問題的教授王五一說,這有些言過其實了。他認為,澳門博彩業自從2014年開始的下滑與中國政府的反腐措施或許只是一個時間上的巧合—普通賭客的減少與經香港至澳門的客源減少有著直接的關系;而此前澳門博彩業賴以爆發的貴賓廳收入的驟減使其混亂的中介制度(過度依靠民間借貸拉攏賭客導致資金鏈條斷裂)走到了盡頭。
但是無論如何,這種下滑勢頭仍然在繼續。不久前,澳門警告今年博彩業的收入將由2015年的300億美元進一步萎縮至大約250億美元上下。在我那次從北京飛往澳門的航班上,有接近6成的空位。以至于服務人員兩次詢問我是否需要再多用一份午餐。
那一次,何超瓊是特意趕來為一件名為“八面玲瓏”的巨型裝置藝術品揭幕。當時她與一位年輕的葡萄牙藝術家從那座“泰坦尼克號”的大理石扶梯上走下來,接受近百家媒體的拍攝和訪問。我問這位親歷了澳門博彩業興衰的賭王之女,澳門的出路在哪里?她指著面前這個奇形怪狀、重量超過一噸的刺繡“八爪魚”說:“就是它。”
那并不是一次成功的采訪,她的談話全是關于責任、榮譽和國家。一位對何氏家族甚為了解的人告訴我:“何超瓊說話就像她的父親。”
半年之后,我在香港信德中心的一間會議室里再次見到了何超瓊,目的是把她從演講模式當中拉出來,讓她能夠即興地談論商業、父親和她自己。在這種時候,你就會看到她的見解與智識的確有深度,并且會發現她對做秀的癖好也是一種煙幕,掩蓋了她思緒變動快到不可思議的頭腦。那一次,我能夠感覺到她有更大的計劃。
何超瓊正在做的事情展現出了她極強的系統性思維能力,比如她此前著手改造的航運業。在何超瓊完成對中旅旗下船務公司的收購之后,她雖然保持了對往返港澳海上客運的市場主導權,但是她并不自滿。何超瓊開始在香港機場修建碼頭,這在初期遭到了所有高管們的質疑。在他們看來,機場客流單一,從香港機場直接轉船去澳門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注定是一樁賠錢的生意。但何超瓊看重的并不是這一座碼頭的盈虧,她在試圖構建一個從沒有人想過的交通模式和網絡。何超瓊發現,雖然珠江三角洲被劃分為一個整體的經濟區域,但這里的5座大型機場—香港、澳門、珠海、廣州、深圳因為空域管制所限,事實上相互之間是孤立的。她設想,既然在空中難以實現真正意義上的無縫銜接,為何不去利用航運在水面上去實現它。況且,如果乘客在這5座城市間流動,現代的水上運輸反而更加便捷。于是,何超瓊將自己位于香港、澳門、深圳的超過7座碼頭與機場連成了一個網絡。這意味著,無論你飛到以上5座機場的任何一座,何超瓊的航運公司都可以提供你接下來的水運服務,你的行李可以在這5座城市里的任何一個碼頭提取。
這是何超瓊商業哲學的重要一環。用當下更為時髦的詞匯來講,就是她懂得構建商業生態。這在其掌管的地產業務當中也有體現。十年前,下屬建議將美高梅酒店邊上的地塊賣掉以賺取高達幾十億港元的豐厚利潤,何超瓊斷然拒絕。她稱自己不是那種簡單的地產商人,“我不掙快錢。”后來,何超瓊在這塊土地上建起了知名藝術住宅“一號湖畔”,以及澳門最高檔的奢侈品商店和一間文化主題酒店,并且將它們與美高梅酒店連接貫通,形成了澳門最早的現代商業綜合體。顯然,何超瓊得到了父親的“真傳”—自從1970年何鴻燊著名的葡京酒店賭場開業以來,很多人趨之若鶩。在談到為這些人服務的商店、餐館和其它娛樂設施時,就連競爭對手也心存敬畏:“在我們還沒有發明‘綜合娛樂場’這個詞語之前,何鴻燊就已經擁有綜合娛樂場。他從來都不是一位坐失良機的人。”
何超瓊掌管著超過20家公司,她是北京市的政協委員,并在澳門創辦了世界旅游經濟論壇且擔任秘書長。她善于在不同業務和各種角色之間建立紐帶和協同,并且始終把它們放在同一個盤子里看待。如今盤子的中心仍然是博彩業,其地產、酒店、旅游、文化、展覽、船務、航空甚至是媒體都是圍繞其聯動的衍生產業。這也是整個澳門的今天。但何超瓊眼下試圖去做的事情是,抓住機會把周圍的產業做大,甚至有一天成為盤子的中心,比如文化產業。她突然用兩根手指猛敲桌面,表情嚴肅地告訴我:“我的意思是說,澳門要成為一個像威尼斯,或者巴黎這樣的地方。”但是她很快又說:“或許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情了。”不過,何超瓊稱自己愿意成為推動這件事情的小小一分子。
她不可避免地再次將話題引導到“家國、民族和責任”。何超瓊談到父親并未教給她多少技能,而是在她心中刻下了一種情懷。的確,從她的祖父開始,中國近百年的興衰榮辱完整地印刻在了這個傳奇家族的身上,這幾乎是絕無僅有的。講這些話時,54歲的何超瓊看上去與當初那個不只滿足于收集獎章的小姑娘沒有什么兩樣。(財富中文網)
“當看到客戶的方案有偏差時,我無法控制我自己,我一定要挑戰他們。”
何超瓊從小就意識到最大的快樂不是自己成為舞臺的主角,而是如何達成一個團隊的成就